永兴四年,初春时节。
正是草长莺飞,花草盛开之时,绿树流水潺潺不绝,扬州官道一路蜿蜒,遥远处便是黛黛青山,如同点缀在天边,薄雾笼罩,似有似无,飘渺如同风中女子飘舞的白色面纱,遮住了那醉人的面容,欲说还休地望着远方。
一行车队在官道上不急不缓地行走着,打头的便是骑大马的几名壮硕男子,马鞍处备着大刀,身上透着一股气势,看着便知富贵人家的护卫。后面便是跟着好几辆马车,气势不凡,浩浩荡荡,若不是马匹行的不快,只怕会卷起好一阵灰尘。
马车倒不算华贵,并不算惹眼,不过这一行车队又有护卫,后面跟着的马车不少,想来也知道这车队里面的人非富即贵。
“李大哥,这过了荆州府,便是扬州,我们也总算是能松口气了。”说这话的男子满面风霜,一看便是劳累了有好一段时日,面容疲惫。
被叫着李大哥的男子年长一些,脸上清楚地刻着几道伤疤,回头瞧了一眼后面的马车,目光沉凝,正声说道:“这还没到扬州府,说这话还早。”
“再走不远,前面便有驿站,到时候在那歇息一会再出发。”
听见李护卫这话,其他人也都点了点头,这到了驿站他们的确是要好好歇歇脚,总不能这么一直赶路下去。
说着,李护卫驾着马朝其中一辆马车赶去,骑马行到马车车窗旁,便说道:“前面便是驿站,大爷我们在那歇息一会在启程。”
马车里面的人推开车窗,瞧了一眼李护卫,又望着这沿路的风景,点了点头,并没有多说,直接同意李护卫的话。
车窗打开,坐在里面的人好巧不巧正是沈恪。
沈恪想着这一路从京城赶过来,送沈瑜去扬州府出嫁,也有些累乏,心里不免有些埋怨沐家,非要跑到扬州府出嫁,这婚事也不好操办,倘若是在京城,可不是简单许多。
现在祖父三年孝期过去,沈瑜和扬州沐家定下的亲事也该操办起来。
沈恪心里虽然埋怨沐家,可这些话他也只能自己心里想想,他也知道现在沈家早就不是当初他祖父在世时候的沈家,闹出的那些事,阁老不再,沈家也倒了,如今沈家都已经分家,可谓真的是落魄户。
若不是沐家顾念着祖父的提携之恩,只怕这门亲事也轮不着沈瑜。
想到这里,沈恪就觉得很不是滋味,想当年祖父还在的时候,别说是扬州知府,就算是那侯府想要娶他沈家的姑娘也都没那么容易。
现在沈家倒了,京城里面自从四皇子新帝登基,闹出了好些事,到现在才渐渐平静下来,也经过了好一番清洗。
要是祖父还在,只怕也逃不过清洗,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
寒风扑面,虽说扬州地处南方,可这初春时节也难免有些寒意袭人,沈恪将车窗关上,并没有再多想,现在他送沈瑜去扬州完婚,最重要的便是把这件事安排妥当就好。
车队行了许久,才赶到驿站。
驿站处早就有眼尖的小二忙着招呼沈恪这一行人,又听说有女眷,自然是赶紧准备房间。
沈恪打量了几眼驿站,并不算太差,出门在外也就不要太讲究,走到沈瑜所在的马车旁,说道:“妹妹,我们就在这先歇一会,等吃过饭再赶路,如今已经过了荆州府,不用多久便能到扬州。”
马车上传来一个声音,声音有些沙哑,“哥哥安排便是。”
说着话,坐在马车里面的沈瑜也戴着幂离,穿着一身浅红色绣花织锦长裙走了下来,一旁还有丫鬟忙扶着,比起当初在京城的时候倒是清减了许多。
扶着沈瑜的丫鬟夏林瞧了一眼驿站,也不敢多停留,这驿站便是人来人往,还是早些进房歇息。夏林扶着沈瑜上了楼,后面还跟着两名丫鬟一名嬷嬷,想来这几名便是陪着沈瑜嫁到扬州府的陪嫁。
沈恪护着沈瑜进了房间,也就下来交代护卫还有其他下人好好休息,又叫驿站送上饭菜。
进了屋子,沈瑜便取下了幂离,神色淡然,扫了一眼屋子里面的布置,倒是没有说什么,只是对后面的丫鬟说道:“去叫他们准备些热水。”
丫鬟们知道沈瑜是想要先净面,不用多说,便有人出去交代了。
沈瑜坐在椅子上,瞧着外面的天色,远处的青山,绿意盎然,那山青翠一片,不知为何沈瑜便想到菩提寺的后山。
当初菩提寺后山都烧了起来,齐慕阳被困在菩提寺后山,其实后来沈瑜曾去菩提寺后山瞧过,菩提寺后山已经被烧得精光,寸草不留,剩下的便是那些大雪掩盖住的灰烬,别无其他。
若不是那场雪,还不知菩提寺后山的火什么时候才会灭。
只是就算是菩提寺后山的那场火灭了,齐家也没有找到齐慕阳的尸骨。就算是真的有尸骨只怕也被那场大火烧成灰烬,再也找不到了。
不过就算是这样,她那位表婶还是不愿承认齐慕阳,一直说要等他回来。
等他回来?
沈瑜嘴角露出一丝笑容,有些苦涩,摇了摇头,她怎么又想起了那个人,想起了京城里面的事,从她离开京城的时候,她就说过要忘掉,只是——
想要忘记,又怎么会那么容易?
她现在离开京城了,嫁进齐府,嫁给小表叔的苏家四小姐却还在京城等着,想到这里,沈瑜心里忽然觉得怅然若失,怔怔地望着远方,那么他还会回来吗?
“小姐,想什么呢?”
夏林瞧着沈瑜望着窗外出神,再一看丫鬟已经打了水过来,驿站的人也将饭菜都给送上来了,不禁笑着问了一句。
沈瑜回过神来,看见桌上已经安置好饭菜,倒也没有再多想,直接走到那水盆处,拿着帕子净手洗面,清洗过后才坐在桌旁,准备用饭。
她知道现在快到扬州了,总不会在这里多留,今夜是无论如何也要赶到扬州去了。
“你们也坐下一道吃吧。”
夏荷笑着摆了摆手,说道:“小姐不必为我们操心,我们的饭菜也都准备好了。”
沈瑜也没多说,安静地用饭。驿站的饭菜自然不能指望有多好,不过沈瑜这时候也没有多挑剔,吃了好些,总不能让自己饿着。
这边沈瑜正吃着饭,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喧闹声,听着有些刺耳。
夏林眉头一皱,也不知道这究竟出了什么事,连饭都吃不安稳,匆匆扒了几口,便起身开门一看,瞧着楼梯间那一群人,拉拉扯扯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看了有一会,又问了旁人几句便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听见屋内沈瑜问话,便走了进来。
沈瑜有些疑惑,按理说应该不会有人在这闹事,问道:“外面出了什么事?”
“驿站厨房那边有个老伙计老年得子,不曾想那孩子生下来便是眼盲嘴哑,神智也不大清楚,总是要闹出一些事来,刚刚便是没看住,叫他给跑了上来。”
夏林说着,想到那少年面容,又说道:“那少年长得倒是蛮好看的,尤其是那双眼睛,看着都不像是患了眼疾,只可惜脸上也不知染了什么病,好几块红斑,看着十分渗人。”
夏荷一听夏林这话,便瞧着打趣道:“脸上有红斑,看着渗人,夏林姐姐你怎么还说他长得好看?”
“难不成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夏林听见夏荷打趣的话,也没有生气,她自己也有些疑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觉得那少年长得十分好看,若不是脸上的红斑只怕当真是俊美少年,比起大爷来,只怕也不差。
想到这里,夏林心里赶紧摇了摇头,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荒谬,不过是伙计打杂的孩子,瞧着那一身破烂样,如何能和大爷相比。
“就你能说,等进了沐府你可要警醒些。”
夏荷被夏林这么一说,也不生气,直接走到沈瑜身旁,端着一杯茶送到沈瑜身旁,笑着说道:“小姐这孝期一过,沐家便忙着将小姐娶进门,这门亲事没有什么变化,可想而知沐家是十分看重我们小姐的。”
看重?
沈瑜眉峰微动,不过心里却不置可否,她虽然弄不大清楚沐家为何会在沈家倒了之后还会决定求娶她,并且还让他那未婚夫等孝期过,看着的确像是很看重她这位沈家小姐,只是事情真正如何,她现在根本就不知道。
“你们两个都别说了,那人究竟好不好看,和我们无关,过一会只怕又要上路了。”
沈瑜这话一出,夏林和夏荷也都止了话,忙着收拾东西,再歇息一会便要进扬州了,这后面赶路只怕要快些,今夜之前要赶到扬州城只怕时间还有些紧。
······
······
驿站楼下闹出的动静并不算小,不过看着只是一个眼盲嘴哑的少年,神智不大清楚,旁人也都没太在意,只是瞧着几名伙计将那名少年给拉了下去。
少年长发披散,身上穿着破破烂烂,嘴里咿咿呀呀发着声音,手脚乱动,瞧着根本就像是疯子一样,站在少年身旁的几名伙计要不是费了很大的力气,只怕真的会被少年给挣脱掉。
“也不知道主子为啥叫我们一直盯着他,不过是个人看不见,也说不了话的疯子。”
其中一名高个伙计狠狠将少年摔在地上,折腾好一番,身上出了汗,心里自然有气,闷闷地说道:“要是真的看不过眼,直接杀了便是。”
“住嘴!”
站在一旁的瘦子,眼睛贼亮,听见这话,面色一变,狠狠瞪了一眼说话的伙计,眼中透出一股杀意,扫了一眼四周,压低了声音,说道:“再说这样的话,小心你的命!”
高个伙计看见瘦子那狠厉的目光,心里一颤,想到主子交代他们的事,再不敢多说,现在外面看着风平浪静,只是他们这群人很清楚朝廷那边一直都在找他们。
要不是他们藏得深,只怕早就已经暴露了。
两名伙计将少年关在柴房里面,出了门,脸上就恢复了驿站伙计的神色,不复一开始的狠厉。
就在柴房的门被关上的那一瞬间,长发掩映之下那张带着红斑的脸,眼神凌厉,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坐直了身子,伸手摸了摸四周,看着像是要弄清楚自己所处的位置。
被当做疯子的少年正是当初被困在菩提寺那场大火,又被无尘大师带走的齐慕阳。
四周是一如既往的黑暗,没有一丝光亮。
虽说早就已经习惯白天如黑夜,但齐慕阳心里最初依旧有一瞬间的茫然,扶着背后的那一捆捆柴火,齐慕阳努力地站起身来,往左边走了三步,便停住脚步,伸手一摸,果然是关着的柴房门。
这间柴房齐慕阳依旧很熟悉了,刚才他跑出去闹,便已经猜到今日是他逃走的好机会,驿站里面来往的人很多,这个机会不容错过。
绝对不能错过。
好不容易装疯卖傻熬了三年,成败便在此一举,齐慕阳心里很清楚,无尘现在没有杀死他,不过是没有把他这个疯子放在眼里,现在他眼盲嘴哑根本就不足为虑,更别说他神智还不大清楚了,记忆完全混乱。
要不是因为这样,无尘也不会把他扔到这驿站里面。
齐慕阳怎么也没想到无尘手下的棋子已经遍布四海,不过试想无尘既然敢谋反,自然不会有什么顾忌,若不是无尘手下没有真正的军队,只怕早就已经挥师北上。
齐慕阳不清楚无尘手下究竟有多少棋子,但是现在就连官道上的驿站也是无尘打探消息的据点,可想而知相国寺那位无尘大师背后究竟隐藏了多少黑手。
一直蛰伏,就等着翻天一击。
虽然说现在看不见也听不见,但是齐慕阳心里很平静,只要能够离开无尘那个疯子,齐慕阳便觉得他现在暂时安全。
不过,齐慕阳心里也很清楚,今日他要是决定逃走,如果被抓回来可就没那么简单,就算是真的说是疯了什么也不知道,就偷跑出去,只怕这件事传到无尘耳朵里,也不会轻易结束。
说不定,下次他伤的就不是眼睛和嘴巴,而是手脚!
齐慕阳没有多想,就算是现在他不逃走,正如刚才那伙计说的,说不准什么时候无尘就对他没有了想法,直接一刀了结他,到时候还不知会如何。
黑暗之中,齐慕阳却十分平静,紧贴着柴房的房门,听了有一会,并没有听见什么动静,想来现在这时候正是忙的时候,那些棋子被安排到驿站做探子就绝对没那么简单,不会轻易露出马脚,肯定不会抛下外面的客人跑到柴房这边看着他一个疯子。
齐慕阳冷冷一笑,转身摸索着走到那一捆捆木柴后面,推开堆在地上的那一大卷稻草,直接将稻草后面的两块木板摸索着取了下来,又往前探了探,便顺着那洞口直接钻了出去,刚一出柴房便能感觉到凉风扑面。
齐慕阳并没有时间去享受这股凉风,将后面的稻草摸索着堆放好,木板也安放好,暂时不要让人看出什么不对经。
因为看不见,齐慕阳也不知道自己隐藏的怎么样,并不能多做掩盖,一切只能随心,顺其自然。
出了柴房,齐慕阳站起身来,侧耳听了听四周的动静,在眼前一片黑暗之中,寻找真正的出路,一步两步,齐慕阳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当做像是正常人一般,只是还没走几步便听见“咣当”一声,膝盖撞到重物,疼得厉害。
齐慕阳强忍着痛楚,伸手摸了摸面前的物件,心里有些郁闷,也不知是谁在这放了一木桶,以往可并没有这木桶在这挡着,害他跌倒。
黑暗之中跌倒,齐慕阳早就习惯,根本就不知道前面有什么危险,只能一步一步摸索着往前走,根据心中的记忆,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找到和往常一样的那条路。
齐慕阳知道自己膝盖肯定又青了一块,疼得厉害,只是现在他明显没有时间去在在意膝盖处的伤,柴房这边虽说僻静,也很少会有人杂役过来,可要是真的有人过来瞧见他这个疯子往外走,肯定会闹出很大的事。
黑暗之中,并不算安静,在不远处时而传来一阵喧闹声,齐慕阳很清楚那里便是驿站的大堂,如今这么多日子他已经很熟悉从柴房到大堂那边的路,心中自有一条路,最难的并不是内院这条路,而是大堂。
大堂里面人来人往,他如果不能想办法躲开那些伙计小二的眼睛,终究是难以走出这间驿站。
齐慕阳并没有直接去大堂,在他的记忆里他知道现在他必须要抓紧时间去另外一个地方,那边是驿站晾晒衣裳的地方,转过一件侧门,便是一件宽敞的院子。
齐慕阳安静地往前走着,五步之后便抬腿买过那并不算高的门槛,再往右走三十七步,往前摸了摸便能碰到一块大大的门板横放在墙边,门板里面便藏着一件衣裳。
在驿站里面打杂的并没有女子,齐慕阳并不用担心自己会拿错衣裳,这件衣裳是他一早就藏好的,关键是他看不见,也不知拿的衣裳究竟会是什么样,究竟合不合身。
齐慕阳又往前走了十步,便走到后院的一口水井旁,伸手一摸木盆里面还有冰凉的水。
齐慕阳嘴角微微上扬,简单束发,又将整张脸泡到那凉水之中,没过多久,齐慕阳脸上那一块块红斑便渐渐消退,露出了齐慕阳那真正的面容。
齐慕阳洗过脸,他自己也不大清楚那个人究竟有没有骗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红斑消失了,恢复如初。
虽说过不了许久,红斑又会重新出现,但对齐慕阳来说,这消失的时间已经足够。
现在这时候,齐慕阳根本就没有多想,直接换下衣裳,将身上那件破烂的衣衫拿在手里,并没有多耽搁,收拾妥当之后直接朝着后院墙角处走去,那那草丛之间齐慕阳摸索着找到一把折扇。
“哗啦”一声,折扇应声打开,刚好不好地挡住齐慕阳的半张脸。
不过是片刻,齐慕阳整个人就已经完全换了一个人,如果说现在这时候夏林再看到齐慕阳,绝对不会认为这就是之前那个神志不清的疯子。
从柴房到晾晒衣裳的后院,齐慕阳并没有耽搁多久,这里他已经很熟,即便是黑暗之中,他也已经很熟练,从出柴房到换了衣裳并没有花多久时间,而齐慕阳现在最重要的便是像一个正常人走去驿站。
绝对不能让人看出他是一个瞎子。
四周依旧没有脚步声,齐慕阳心里有些欣喜,这个时候正是驿站最忙的时候,那些人没有重要的是绝对不会跑到后院来。
往左三十步,紧贴着院墙。
再往右二十七步,抬腿,便是驿站的长廊,过了长廊,分左右两边,一边是后院最里面的马厩,另外一边则是直接通往大堂。
齐慕阳站在长廊处,伸手从面前并不算高的窗棂处掏出一个火折子,如果可以的话,其实他希望从马厩那边离开,只是可惜马厩四周都是高高低低的围栏,若是他真的从马厩那边里面一眼便能被人看见,而且很难走出去。
现在他只能指望手中的火折子,还有这件破烂衣裳。
齐慕阳又往左边走了二十五步,停住脚步,他知道这长廊隔壁便是一间客房,并没有多做犹豫,直接用手里的火折子点燃那破烂衣裳,即便是一片漆黑,看不见火光,但齐慕阳还是能感觉到眼前有一股灼热的气息。
这股灼热就像是当初在菩提寺后山的那场大火一样。
齐慕阳并没有多想淡定地将手中的已经被点燃破烂衣裳放在那客房的窗棂旁,若是没有意外,客房很快便会烧起来,再往里面便是其他客房,如此一来驿站便能闹出大乱子,他这位手持折扇的公子也能趁机走出大堂。
在长廊处停了有片刻,齐慕阳明显感觉到火势越来越大,心里便松了一口气,哗啦一下打开折扇,快步朝着大堂那边走去。
往前九步,迈过台阶,再往里面十步。
齐慕阳脚步未停,走到这里他再也没有办法后退,只能是一直往前走,耳边传来的声音越来越嘈杂,齐慕阳尽力让自己凝神细细听周围的声音,手中的折扇已经打开,挡住了柜台那边的视线,至于其他在大堂里面跑杂的伙计,他根本就无能为力。
“走路小心些!”
就算齐慕阳对于大堂四周的布置已经很熟悉,但他终究是看不见,不知道眼前根本会出现什么,哪怕齐慕阳已经很尽力地去看,到最后还是会错过一些步子。
就如同现在他的肩膀不小心撞到了人。
齐慕阳低声道了一句对不起,便朝着门口走去,并没有被人给撞到,他很清楚,瞎子若是不能站稳脚步,被人撞到,那么很可能他就再也爬不起来。
就算是早就在脑子里想过走出大堂的这一日,齐慕阳依旧觉得有些紧张,尤其是要装作一个正常人,不被旁人给瞧出什么不对劲。
齐慕阳每一步都尽力走的稳当,因为听不大清楚身边的脚步声,现在他只能让自己站稳,千万不能被人给撞到。
左边有三张大桌,脚步声匆匆,这应该是打杂的伙计?
齐慕阳整个人都已经绷紧了,现在便是最要紧的时候,绝对不能让人瞧出什么来,这大堂这边他已经摸得很熟悉,就算是闭上眼睛,看不见他也能走出去。
齐慕阳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这么说,便是这样的话告诉着齐慕阳他能够走出去。
不得不说,今日便是这驿站最忙的时候,大堂里面还有后面客房里面的伙计一个个都脚都不停,虽说他们是无尘安排在驿站里面打探消息的探子,但终归是要把自己的本分给做好,要不然闹出事来,就算是无尘也不会替他们兜着,最后他们终究是难逃一死。
齐慕阳这样一个手执折扇,折扇也不算华贵,十分普通,身上的装扮也不过是普通人家子弟的打扮,倒也不算显眼。若是换了往常,就算是齐慕阳真正换了一个人,只怕也会有伙计上前来问齐慕阳有什么要吩咐的。
很显然,现在并没有人注意到齐慕阳这普通人家子弟。
齐慕阳静下心来,一步一步朝着门口走去,只要他记得路,装作是正常人,哪怕有人走了过来,也不会刻意和他相撞,会避开他,这一点齐慕阳还是十分清楚。
齐慕阳微低着头,手中的那把折扇晃动,额前的几缕长发飘散,若不仔细留意看根本就不会瞧见齐慕阳真面容。
不过就算是瞧见,齐慕阳现在也不是那个满脸红斑的疯子。
齐慕阳平静地往前又走了五步!
还差二十六步!
······
一步一步,齐慕阳并没有因为快要走出去大堂就有所变化,一如既往的平静,努力让自己和正常人一样。
头微微转动,像是望着四周,脸上带着一丝浅笑,手中折扇时而打开,时而合拢。
还有最后六步!
齐慕阳记得很清楚,只有最后六步,他就能走出大堂,离开这间驿站。
还有三步!
“哎,这位客官——你等一下!”
突然,就在齐慕阳准备抬腿迈出门槛的那一瞬间,身后一个声音传来,脚步声轻盈,听不大清楚,齐慕阳很清楚地知道这是一位练家子。
走路都没有什么声音。
一瞬间,齐慕阳浑身寒毛都竖起来了,浑身紧绷,脸上却不显,停住脚步,依旧一脸平静。
说这话的伙计其实注意到了齐慕阳,并不是因为齐慕阳有什么不妥之处,而是他发现一个有些诡异的规律,齐慕阳走路每一步都不多不少,正好一样。
这样细小的事,若不是真正心细如发之人绝对不会瞧出来,也不会觉得疑惑,可偏偏就是被这伙计给觉察到一丝不对劲。
正常人走路怎么可能会每一步都计划好,迈出同样的距离,始终不变,不差分毫?
伙计心里觉得奇怪,这才将手上的活计交给另一旁的人,朝着齐慕阳这边走了过来,上下仔细打量了几眼齐慕阳的背影,并没有瞧出什么不对劲来。
只是伙计心里却是在想,这件事衣裳瞧着倒有些眼熟,倒像是前一段时日驿站客人丢的那件月白色的长衫?
能够被无尘安排到驿站这边打探消息的探子又怎么可能会是寻常之人,一个个都是经过严苛训练,根本就不是常人。
齐慕阳身子绷紧,听着身后越来越近的声音,捏紧手中的折扇,心里想着究竟是不是就这么直接跑出去,还是——
就在齐慕阳心里正忐忑不安的时候,身后传来一阵喧哗声。
“走水了,走水了!”
驿站里面发生走水,烧起火来这样的事绝对是一件大事,要知道驿站本就是客人来往,货物暂放的地方,要是真的走水烧坏了什么,驿站这边可没有那么多银子赔偿损失。
驿站里面的伙计都忙着去救火。
原本想过来问齐慕阳几句话的伙计,也匆匆转身朝着后院客房跑去,看着那火势蔓延,这要真的是烧死客人,只怕会闹出大事来,根本就不敢耽搁,赶紧去帮着灭火。
至于他心里所疑惑的齐慕阳,这时候根本就心思去管。
听见那一句“走水了”,齐慕阳心猛然松了一口气,不知何时背后已经完全被汗水浸湿,还好他之前放的那把火救了他一把。
现在驿站走水,正是他离开这里的好机会。只要能够离开驿站,去了外面,找到官府他就能回京城。
齐慕阳抬腿,直接迈出大堂的门槛。
后面的事,便是要能逃出去,绝对不能被无尘的人给找到。
齐慕阳心里很清楚只要他走出驿站,后面便会面临着无尘的追杀,而他现在不过是一个口不能言的瞎子,根本就没有多大机会能够逃出驿站那群训练有素的探子的追杀,即便是这样齐慕阳也要奋力一试。
他心里很清楚,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了,若是再不能离开这里,无尘对他没有了兴趣,便是他离开这个朝代的结局。
前面依旧是一片黑暗,齐慕阳依旧朝着前面走了过去。
······
······
京城。
四皇子周慎登基三年有余,如今便是永兴四年,自从菩提寺那场大火,周慎这位永兴帝再没有无尘那伙人的消息。
就算是朝中大部分官员,还有当初对齐慕阳下手的那些捕快衙门也都受到了严刑拷打,只是根本就没有任何有用的信息从他们嘴里敲出来。
永兴帝望着跪在地上的曹内侍,目光沉凝,想到依旧在外面逍遥,根本就没有把他这位皇帝放在眼里的无尘,心中便满是怒火,强压下怒气,正声问道:“曹内侍,到现在你还是没有查出无尘背后的那股势力,你叫朕太失望了。”
曹内侍对于永兴帝的指责,并没有辩解,他也知道这件事是他失职,明明就知道无尘还活着,并且在暗处谋划着什么,可他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臣无能,还望圣上恕罪。”
说完这句话,曹内侍又说道:“无尘他藏了起来,臣也派人四处搜查,虽说也找到一些无尘的暗棋,只是从他们嘴里根本就没有找到无尘的下落。”
“这么多年,无尘他造相国寺出家为僧,只怕一直都在暗中谋划。这么大的一盘棋,臣以为无尘绝对少不了要用到银子,这银子从何处来便是一个问题。”
听见曹内侍的话,永兴帝眼皮都没抬,这样的事就算是曹内侍不说他自己也清楚,肯定少不了银子,不然那些人为何会听无尘的吩咐办事。
“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你还是没有找到无尘,若是你真的没有能力找到他,朕不妨另择一人去办此事。”
其实永兴帝自己心里也清楚就算是先帝也都没有查到无尘手下有这么大的势力,他这刚刚登基的新皇又怎么可能查得出什么来,现在他登基已经有三年,朝廷里面的事也暂时稳定下来,接下来便是他真正要去和无尘清算的时候。
朝堂里面清洗,永兴帝不相信那一众大臣官员还有无尘的暗棋。
虽说永兴帝知道找到无尘有些困难,可事情已经吩咐下去,若是曹内侍真的找不到,完成不了这件事,永兴帝最终还是只能怪罪于曹内侍。
这一点曹内侍自己心里也很清楚,好在他现在也已经隐约找到一条线,便是那京城里面的商户人家。
曹内侍跪在地上,请罪之后,又说道:“宁和大长公主那边还要不要派人去盯着?”
听见宁和大长公主的名号,永兴帝面色一冷,若不是他那位皇姑,事情又怎么会闹到今天这个地步,若是周家的江山不保,她那位大长公主的名号又有什么用,不过是亡国之后。
永兴帝是真的弄不懂宁和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居然会想着帮无尘那个乱臣贼子谋夺周家的江山。
愚蠢之极!
之前因为想着将宁和放在那,说不定无尘还会再找上宁和这条线,只是现在看来倒是他失算了,无尘心里根本就没有把宁和放在心上。
“将宁和收押,关进宗人府。”
曹内侍一听永兴帝这话,也就明白其间意思,圣上这是对宁和真的已经失去兴趣,直接想着将宁和给除掉。
话正说着,守在门口小太监走了进来,回禀道:“启禀圣上,方尚书求见!”
永兴帝眉头一动,对着曹内侍摆了摆手,直接宣方尚书进来。曹内侍一看方尚书也过来了,便也没有再多留,直接出了太和殿。
现在他还要去好好查查无尘究竟和那户商户有牵连。
······
······
京城,齐府。
自从齐慕阳和苏茉拜堂成亲之后,那新房便撤出了喜庆的红布,不过里面每一件物件却都没有变动。就算是桌上的那一对红烛依旧被苏茉放在那,时常叫人擦拭打扫。
屋子里面的布置一如齐慕阳离开时候的样子,并没有什么变化。
苏茉躺在那床榻上,又是做了往日的那个梦,梦到了她和齐慕阳成亲的那个晚上,梦见了齐慕阳拉着她的手,和她说的那番话。
这屋子里面的一切,都还是昨晚她和齐慕阳拜堂成亲之后的装扮,可是苏茉却没有瞧见那个人,觉得有些恍惚,不知为何心里突然有些惶恐,忍不住喊了一声,“慕阳?”
并没有人回答。
屋子里面静悄悄的。
苏茉不愿那些丫鬟进来服侍,当初那个晚上便只有她和齐慕阳二人,现在屋子还是和以前一样,只是却剩下她一个人。
苏茉回过神来,觉得自己有些可笑,摇了摇头起身,望着屋子里面的一切,她现在还在这里等着齐慕阳回来,只是齐慕阳真的会和当初他走的时候说的最后那句话一样,真的会平安回来吗?
想着想着,不肯落泪的苏茉眼圈也渐渐泛红,她只是一直强撑着相信齐慕阳还会回来,一直在这府里撑着。
就这么一直撑着的原因,便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等到齐慕阳回来。
或许是自欺欺人,又或许是无可奈何,不管怎么样,可如今苏茉只有这一个法子,就这么一直等着,一直撑着。
三年都已经过去了,苏茉心里很清楚齐慕阳回不来了,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