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层极其脆弱的安静。
顾北柯从里面把睡袋扒开一道缝,视线探了出去,向外张望。
他听见尹伊格的语声,收得极轻,仍然打破了这层安静:
“去睡一会。”
“我睡不着。”裴芮的口吻柔软,有一点点飘,好像疲倦得捱不住了,但还是坚持说,“你呢?不用睡一下么?”
他们的对话是在刻意收声中进行的,仅限于两人之间。顾北柯听得非常细致,吃力地分辨着每一个遥远的音节。
他看到一个轻抬手臂的动作,是尹伊格把手指从她披散的长发间抽出来,掐了掐自己的鼻梁。
“我也睡不着。”尹伊格淡淡道,“习惯了。”
门口处在背阴处,但厅里光线更暗。顾北柯眉头拧着,透过渐渐消退的夜色,注视着她拉下尹伊格的手。
顾北柯记得裴芮的十指修长,是尖尖的细塔状,滑润纤直得好像没有骨节。他和她一起长大,即使小时候什么都不避讳,他碰过那双手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习惯睡不着,还是习惯……那样的事。”她看回尹伊格。阴影把一切神情都模糊了,但是语调还很清晰。
顾北柯在这句话里找回了他所熟悉的裴芮。她打小就爱刨根问底,所以后来她修了新闻学当了记者,他也一点都不感到奇怪。
“都习惯了。”尹伊格道。
裴芮越过他的肩面,望向厅里横七竖八的睡袋。
“直升机里发生的事……他们知不知道。”
“应该能猜出一些。”
“他们也都习惯了?”
“他们学会了。”
裴芮不说话了。过了一会,长长出一口气,小声地讲了句什么,音量特别低。顾北柯屏住呼吸,手捂着胸口,想把心脏搏动的噪音也一并掩去。
他错过了这句话,不过不要紧。
天边在这一刻漫起了奶色的雾光。她的侧影朦胧在其中,一定非常温柔。
一个睡袋拱动两下,冒出廖申的脑袋,紧接着身体也跟着一起抽出来。
他走到门边,在几步路的短暂时间里已经恢复神智清醒,拍了拍尹伊格说:“大尉,你去休息休息。”
低头对上裴芮乌黑的眼睛,廖申手一缩:“你也还没睡?”
“我不睡了。”
她在起身的过程中感觉到胃袋痉挛,眉毛抖动了一下,但什么也没提。回到自己破了口的睡袋旁,dv机忘了关,还在录着,她翻出一块备用的满电的电池换上。
尹伊格就在背后不远的位置,俯身提起他的背囊。
裴芮侧目看了看,一转头,被顾北柯露出睡袋的半张脸吓了一跳:“醒啦?”
“我听见安德烈他们一路上嘀嘀咕咕说了些话,是关于那两名飞行员的。”他干脆撑坐起来,目光清亮,在晨曦里闪着潮湿的光,“我心里很难受,失眠了。”
他说谎的技巧圆滑,眼也不眨。
顾北柯的确听到安德烈与队友们的低声交谈,也得知了机舱内发生的来龙去脉,可他始终是麻木而抽离的,感觉不到任何东西。
他很早以前就了解了自己的这一点特性。他从不为自己害怕,也从不为他人悲伤,向来缺乏基本的共情能力,只有必要的时候,才会佯作出情绪受到牵动的姿态。只有如此,他才能攫取她的注意,让她看向自己,只看着自己。
裴芮对他的目的毫无所觉,闭了闭眼说:“我明白。”
“能抱抱我么。”顾北柯趁机说,“我很困了,但是睡不着。”
裴芮好像没有听见他的恳求,她提早一步转向了身后。
那里站着尹伊格。
顾北柯嘴角撑起的高度定在那里,仿佛跟一股力僵持着,始终落不下来。
“刚才是不是胃疼了。”尹伊格说,“走吧。”
裴芮轻笑了一下。“有那么明显?”
他带她从后门出去,门外有五级台阶,其中三级都盖进了没膝的杂草。天蒙蒙亮,日光低迷,尚不足以烤化草尖坚固的冻霜。
尹伊格坐在第一级台阶上,稍微伸开长腿,军靴很谨慎地避过了霜草。
“不要碰草丛,里面可能有地雷。”他说着拿出一个包装结实的铝袋,比巴掌大不了多少。
裴芮点头,屈腿坐到他旁边,手背垫着下巴,看着他耐心地撕开袋口,从腰间取出一个精巧的小酒壶,将液体倒进去。
铝袋慢慢撑胀,热气渗透冷空,蔓延过来。
应该是特种部队自带的单兵口粮,可以加水自热。
草叶间的冻霜开始融化,她正要伸手碰一碰,又想到他的警告。
“要是我不小心碰到了地雷,你愿意替我踩住么?”
裴芮随意地脱口而出,唇边甚至惯性带起一丝戏谑的低笑,说完后立刻懊悔不已,咬了咬舌头抢白道,“……不用回答,我说笑的。”
面对战争带来的压力和精神创伤,和男人*是有效的纾缓方法。只是对他,她竭力避免这样做。
尹伊格想了想,说:
“你说的这一种应该是松发式地雷。”
他略侧过身,面向她说,“现代战争中使用的反步兵地雷,大多都是绊发和压发式,不用等脚抬起来就炸了。”
裴芮:“……”
“不过,我愿意。”
他语速飞快,自加热袋里抽出食品内袋,推向她,“土豆牛肉,烫手。”
“你说什么?”
他说得太含糊,裴芮接过袋子,指尖被热力刺得一哆嗦,含进嘴里问。
“我说我愿意。”尹伊格替她在包装上撕破一个窄口,不给她任何反应时间,“吃饭。”
裴芮笑了,也不再多言,垂头把土豆碎块和清晨的雾汽一起吞进腹中。
回到屋里,季马他们陆续醒了。明明只有不足四个小时的睡眠,每个人看起来却都精神抖擞,安德烈最早收好背囊,去帮顾北柯折起睡袋。
廖申抖开地图:“反抗军只会在晚上活动,因为白天这一带时不时有无人机进行空中打击,偶尔还会有机场出动的小队来进行清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