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到了澄庆园,他们来得早,福王妃刚刚梳妆好,正挑首饰呢,眉畔便扔下元子青和福王说话,自己进去伺候王妃。
福王妃看见她,满脸含笑道,“来了?怎么起得这样早,我昨儿还交代了子青,你们新婚,多睡一会儿也无妨。”
话是这么说,但眉畔听出来,她对自己早起还是很满意的。
这也难怪,如今京中的贵女们都越发娇贵了,福王妃不止一次听说某某家的新妇新婚第二日睡到了日上三竿。就算起得早的,来的时候长辈们也都吃过饭了。有时候甚至还要长辈们等,甚至宾客都来了,这像什么话?
成婚前福王妃也不是没有担心过,自家儿子一片心都向着关眉畔,万一到时候骄横起来,岂不是给自己没脸?
如今看来,她果然是个好的。子青向着她不错,可她心里也必定是向着子青的,并不因为得宠就骄纵起来,还记得要提前来请安,伺候自己梳妆。
——福王妃自己做儿媳的时候是皇子妃,跟太妃隔着一个皇宫呢,一个月进宫请安两次,就是孝顺了。她自己没有伺候婆婆的经验,只能比对别人家。现在的新妇,莫说伺候梳妆了,就是伺候用饭,也不过做做样子,动一下筷子就自己坐下了。
尤其是透过镜子看到眉畔有些怪异的走路姿势,福王妃就更是满意。看来自家儿子是什么问题都没有了,想必过不了多久,就能抱上白白胖胖的大孙子。
她也是享后福的年纪啦!
想到这里,福王妃越发满意,对眉畔招手道,“这些丫头们眼拙得很,你过来替我挑一挑,今日戴哪一样好。”
眉畔点点头,走到妆台前,微微弯腰,将盘子里的首饰都打量了一遍。然后挑出了一支点翠凤钗,“这个配娘今日这一身正好。”既能压得住场面,也显得人年轻。又挑了一枚镶红宝的玉兰花步摇,“这个正衬娘的肤色。”最后才选了一把珍珠插梳。
不等她开口说话,福王妃已然笑道,“这个我知道,正配你头上那珠花,是也不是?”
眉畔抬手碰了碰头上的珠花,不由一怔。她险些忘了,自己今日戴了这个,怎好让福王妃再佩珍珠?如今这插梳握在手心里,倒像是烫手的火炭,不知该怎么好了。
她羞得满面通红,福王妃打趣的看了几眼,道,“罢了,你头一次来娘这儿,既然看上了那插梳,流珠——”
“是。”她身后一个穿着玫红衣裳的丫鬟上前几步,朝眉畔一福身,然后伸出了手,“世子妃,梳子给奴婢吧。”
眉畔松了一口气,连忙将东西递出去,“有劳流珠姑娘。”
结果流珠接了插梳,直接转手插到了她头上。福王妃仰头端详片刻,点头道,“果然正好,我方才就觉得少了什么呢,头上只插了一朵珠花。你正年轻呢,这些首饰就是要带出来才好看,放在盒子里谁能知道?”
“多谢娘教诲。”眉畔连忙解释,“只是今日要见亲戚们,不敢打扮得过分隆重,免得长辈面前失礼。”
“这是你不知道她们。今日要见你这个新人,一个个不戴得满头珠翠,好意思过来?”福王妃笑眯眯的道,“不必担心夺了她们的风头。”但说到这里,话锋一转,又道,“不过你这样也好。待会儿看娘替你讨几件首饰来!”
母女两个于是亲亲热热的携着手出去吃饭,倒是让福王和元子青有些诧异。
才吃完饭,那边就来人说宾客们来了,是结伴过来的。于是众人都到前头正厅去招待客人。
进了门,清河大长公主就上前来将眉畔拉住,让福王妃归座,对众人笑道,“大伙儿瞧瞧,我这侄儿媳妇俊不俊?”
众人尽皆哄笑,有人道,“昨儿新房里已经见过了,不必你来多嘴。”
“正是,赶紧给新人介绍亲戚们才对。”
清河大长公主便抢了福王妃的差事,拉着眉畔一个一个介绍过去,眉畔都行礼问安,然后给出礼物,多是自己做的东西,荷包或是手帕、络子什么的。
长辈们当然也有回礼,大都也用荷包装起来。眉畔估摸着不是金银锞子就是珠玉之类。不过女眷们更简单些,多是从手上捋下来一只镯子,头上摘下一只簪钗,作为回礼。
眉畔想到福王妃方才说宾客们必定满头珠翠,又说要替她讨几件首饰的话,心头不由好笑,这场面,倒像是应了那话似的。福王妃也有如此风趣的时候,倒真是让眉畔想不到。一时亲近了许多。
但面上却是丝毫都没有露出来。等到见完了长辈们,就轮到比元子青年纪小的弟妹们来给她行礼了。皇家人多,吵吵嚷嚷许多人,眉畔也认不清,依旧是给了礼物罢了。只有元子舫的东西做得最细致,是特意让行云收好的。
清河大长公主亲自撑脸面,这次拜见长辈果然十分顺利,半句新妇应该会面对的刁难可苛刻都没有,大家都是笑语盈盈,仿佛她果真出身大家,姿容出众,才华横溢,一进门就让所有人都服气,坐稳了这世子妃的位置似的。
福王自己就是掌管宗正寺的,所以上玉碟这事他就能办,又省去了一个步骤。送走了客人们,眉畔心头一松,才觉得累得厉害。
昨晚毕竟只睡了一两个时辰,又被折腾得厉害,精力本就不济。刚刚又要打点精神行礼问安,一个字都错不得,免得让人挑了理去,这会儿松下来便只觉得眼前发黑,阵阵头晕,几乎站不稳。
元子青几乎是立刻发现了她的不对劲,连忙过来把人扶住。福王和王妃关切的问了两句,元子青一脸赧然,含糊其辞的回答了几句,他们便都明白了,连忙让他把人带回隐竹园去。
“亏得这孩子,半句都不曾抱怨过。方才瞧着还精精神神的,子青也是,竟不知心疼……”自己也是过来人的福王妃不由感叹。她以前还觉得眉畔会欺负自己的孩子似的,现在看来分明反过来了。
出了澄庆园,元子青就不让眉畔自己走了,直接把人抱了起来。倒将身后跟着的丫鬟们唬了一跳,待要劝,她们又都是眉畔的丫鬟,自然希望主子赶紧回去休息。
就这么犹犹豫豫的回了隐竹园,逛园子自然是不可能了。元子青才将眉畔放上床,她往里一滚就睡着了。元子青这才注意到她眼下发青,想来今早施粉盖住了,自己竟不曾发现。
他小心的替眉畔脱了衣裳,让她睡得更加安稳,然后自己才悄悄退出去,让行云守在门口,往前头书房去了。
到了书房,第一件事就是铺开纸笔磨墨,将眉畔昨夜的模样给画下来。经过了一夜,脑海中她的样子并未消退,反而越发清晰。元子青下笔时几乎不必考虑,就像是心里头已经有了这么个人似的。
因为眉畔的衣裳和首饰十分繁琐,元子青又精益求精,所以虽然顺利,但这幅画却画得极慢。他一点一点的描摹着,然后自己心里的那个人,就一点一点的出现在了纸上。
这是一种非常玄妙的心情。元子青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安安静静的待在书房,将自己脑海中的眉畔都一一画下来珍藏。因为这种心情不足为外人道,他便只能够诉诸画笔。
做这件事情时,他显得格外专注,几乎注意不到周围环境的变化。所以到后来完全忘记了时间,更不知道眉畔什么时候来到了书房,就站在后面看着他画。
等到将最后一片一角也画出来。元子青深吸了一口气,打算换一支笔点上那双几乎能够牵动自己心神的眼睛。
结果一转头,才发现真人就站在自己身后,那双眼睛中透出好奇和赞叹的情绪。
一瞬间有种秘密被人发现的心虚,元子青几乎是下意识的移动身体,想要将桌上的画给遮住。眉畔不由笑道,“不必遮,我已看到了。画得这样好,做什么遮着?”
元子青不自在的咳嗽了一声,“什么时辰了?”
“未时正了。”眉畔道,“我醒来后问了丫头们才知道,你也没有吃饭。还当你在忙什么呢。你昨夜说的画就是这个么?”
“是。”元子青继续转移话题,“你睡醒了,精神如何?饿了吧?咱们先去吃东西,待会儿还要入宫谢恩。不过只需去太后和皇上皇后那里即可。他们也不会为难你。一会儿就能回来了。”
眉畔绕过他,走到桌前道,“急什么,你画的是我,莫非连我自己也看不得?”
“自然是看得的。只是没画完。”元子青也走过来站在她身后,“我……不敢画你的眼睛,总觉得自己画不出你的神韵。”
“我又不是龙,画上眼睛就会飞走了。”眉畔笑道,“你这样说,我有个办法,你只管画闭着眼睛的我便是。如此不是简单得多?”
元子青摇头失笑。哪里是这样简单的事?画画讲究布局和结构,胡乱画上一双不合适的眼睛,只会破坏一整张画。并不是所有的场面都适合闭着眼睛的。
他只好搁下笔,“算了,先收起来,回头再画。”
“收在哪里?”眉畔快手快脚的卷起画,一面问。
元子青下意识的打开了旁边的柜子,等他察觉不对劲想要关上时,已经迟了。眉畔眼疾手快的拦住他,“有那么多画,画的都是什么?”
一边问一边就拿起其中一幅打开了。
是她自己。
换一幅,还是她。再换,还是。
眉畔的动作停下来,微微侧头看向元子青,“该不会……这一箱子的画,全都是我的?”
元子青紧张得浑身不自在,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眉畔这个刁钻的问题。说不是?他从不说谎。说是?那岂非显得他十分奇怪?毕竟……没有人会做这样的事吧?
眉畔会觉得他是个讨厌的怪人吗?
元子青紧张的抬头看去,却见眉畔抿着唇,目光如水的看过来。对视片刻,她丢下手头的画,走过来靠着他,低声问,“青郎,这些都是你什么时候画的?我竟一点都不知道。”
她方才打开的一幅,是在西京时画的,后面的房屋花木都能认得出来。可眉畔却丝毫没有记忆。
元子青伸手搂住她,声音有些发涩,“我想你的时候……就画一画。”
这“想她”,当然也不是普通意义上的想。——一开始或许是,但后来朝夕相处,如果真的是想念她,直接走过去看就是了。所以这“想”,便显得意味深长了。
元子青说的时候浑身的汗都要出来了。
眉畔听候,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青郎,你……你怎么这样可爱?”
可……可爱?
元子青一方面觉得这样的评价令他十分窘迫,另一方面却又忍不住心头发甜。至少眉畔夸她可爱,并没有觉得他行为怪异,或是亵渎了她。
眉畔很快推开了他,没有继续追究这一箱子的话。人总要有秘密,况且元子青一脸紧张的样子,若是再吓唬他,说不定就吓坏了。反正……等他什么时候不在的,自己再偷偷来看,也是一样的。
所以她拉着元子青的手道,“时间不早了,你收拾一下这里,我去让人上菜,吃了饭就该入宫了。”
元子青把人送走,小心的整理好箱子,眸中才缓缓透出几分温柔来。
眉畔这是第一次进宫,因为元子青在旁边,所以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到了太后的住的寿安宫附近,才敛去笑容,摆出端庄的仪态,缓缓的往里面走。
太后已经在等着了。她看上去要比王府里的太妃年轻许多,身上穿着的却是颜色暗沉的宫装,头上的妆饰也不多。容貌端庄,气度俨然,让人望之心折。不过这会儿面对眉畔,却笑得十分慈和,“真是个美人儿,往后经常跟你婆婆来宫里走动。跟在家里是一样的。”
“多谢太后疼爱。”眉畔同样送上礼物,“是我自己做的,不堪入目,请长辈们品鉴。”
太后拿着荷包看了一会儿,点头道,“这个已是极好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那针线才真是粗疏不堪呢!好在进了宫,一应东西都不需要自己做,否则怕不给人笑话了去?”说得在她这里伺候的太妃们都笑了起来,纷纷道,“妾等擦是真正粗俗,太后娘娘实在过谦了。”
元子青没说过,太后很疼他,从赏赐下来的东西就能看得出了。
然后两人去了皇帝的太极殿。
眉畔已经知道,元子青当年是替皇帝中的毒,并且皇帝信重已经隐隐开始疑心防备福王府了,尤其是在元子青的身体痊愈之后。所以她对皇帝的印象其实并不好,毕竟要偏着自己人。
但是从表面上看,却完全看不出来这一点。他虽然日理万机,但还是抽出时间见了二人,说话也和颜悦色,上次更是比太后那里高了一个等级。还问了元子青修书的事,显得十分关切。
看上去就像是个普通的长辈,关心爱护侄子。
如果那些房间传言是真的话,眉畔几乎无法想象,他是怎么能够做到若无其事的。也许当了皇帝人,同别人不会一样?
但眉畔忽然希望是假的。哪怕是真的,也希望皇帝一辈子别翻脸。若是这样的亲情能维持一辈子,是真是假,又何必去追究呢?
皇后对他们的态度就更加和善了。她虽然高高在上,但是现在皇帝的儿子们都长大了,她自己的儿子太子之位却并不稳当,所以很需要朝堂上的支持。还有谁比福王这个人选更好吗?
但元子青对皇后的态度却十分客气,恭敬有余而亲热不足。眉畔想了一下也就明白了,皇后亲热的原因,跟元子青不亲热的原因,其实是一样的。
福王府的根基在太后和皇帝那里,并不需要提前投资储君,既然如此,跟皇后走得太近,反而不妥。因为那会让皇帝的疑心更重。
进了一趟宫,时间虽然很短,但眉畔却觉得还是很累。回去的路上,她忍不住问元子青,“宫里的事,咱们究竟是怎么打算的呢?”
“远着就是了。”元子青道,“爹已经是这个年纪,求个安享晚年罢了。我与子舫虽然都有想做的事,却也没有那么大的野心。皇上是有为之君,他看得清楚这一点,就不会轻动。”
因为是对着眉畔,所以他说得非常清楚,没有任何含糊其辞。只要能够掌握其中的度,这个问题其实很简单。皇帝不会轻易动他们,他们也不会轻易去触皇帝的眉头。如此,大家相安无事。
今上春秋鼎盛,至少能继续在位二十年,至于二十年之后的形势,现在谁能知道呢?
眉畔微微蹙眉。
别人不知道,可她却是知道的,皇帝并没有那么长寿。
眉畔重生回来两年,他的寿命便只剩下不到十年了。其实这时他的身体已经出了问题,只是一直没有发现,等到几年后终于发作出来,虽然想尽办法,却也只不过拖延了两年多。
现在没有有理由怀疑,就连那拖延的两年多,恐怕也多是依靠周映月拿出来的药材。否则这世间断没有凭着医术便能将急病生生拖延这么长时间的。——眉畔问过,就连曲宽也做不到。皇帝是身体本身出了问题,要么就能治好,要么就只有一个结局。
偏偏她知道的这件事,却并不能够说出来给元子青听。
毕竟重生这种事情太过荒谬,也太难以置信了。连眉畔自己有时想起来,也会觉得那所谓的上一世,就像是一场荒唐大梦。
可她又不能够不信。因为许多事已经应验了。
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