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簌簌,姒锦裹紧了身上水青莲纹披风,身旁跟着提着食盒的花容,前头是提着灯笼的陈德安,身边是扶着自己的云裳。一行人踏着夜色从颐和轩走出来,凉风擦过面颊,不由裹了裹身上的衣衫。
崇明殿那边灯火通明,远远地望过去,似乎将那半边天都照亮了。
从后宫往崇明殿的路并不是只有一条,从颐和轩这边过去只是更近一些。然而长乐宫那边要去并不用走这条路,所以姒锦尽管抬头往前看,也是看不到贵妃的影子。
且姒锦特意选了天色微暗的时辰过去,纵然当时她有意跟贵妃撞在一起,总想着分出个高低上下。可是到了后头,心思渐渐冷静,就觉得自己何必置这样的气,要真比不过贵妃,岂不是丢死脸了?
所以这才决定晚过去一会儿,送个汤而已,想来贵妃不会这么晚,这会儿自己过去她应当走了才是。
姒锦没觉得自己这样有点怂,只是绝对实力下衡量而已。
可这世上的事情,往往就有那无巧不成书的偶然。
当姒锦拐过弯时,一眼就看到前头灯火通明的队伍,不免暗骂一声冤家路窄。贵妃竟然也选择这个时辰过来,两人不巧,就在这崇明殿前宽阔的院子里撞在了一起。
贵妃坐着软轿而来,姒锦却是徒步,贵妃一眼就看到了姒锦,坐在高高的软轿里,垂头打量着姒锦,嘴角那淡淡的笑容,就犹如天上的星辰般,疏远,夹着几分寒意。
“臣妾给贵妃娘娘请安。”姒锦心里再如何,此时也得规规矩矩上前给贵妃行礼,她可不想被贵妃扣上一个“不懂规矩”的帽子。
“熙婉仪?”贵妃的尾音拉的长长的,言语之中的冷淡透骨而来,“这可真是巧,不想在这里遇上了。”
姒锦听着这一管子声音,就觉得骨头都给冷水冲了一遍似的。脸上带着几分意外后的笑容,略带着几分慌张的回道:“是,臣妾也觉得真是巧,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娘娘。早知道娘娘要来,臣妾就不敢来扰了娘娘。”
长长的睫毛覆住了那一双眸子,夜色里纵有宫灯在一旁照耀,贵妃坐在上头并看不真切熙婉仪的面容。只是瞧着她这紧张的模样,心里哂笑一声,这点胆子跟那老鼠一样也敢跟她争。不过都已经到了这里,贵妃也不好赶人回去了,若是被皇上看到难免会落一个不好的印象。
更何况,贵妃也想看看,皇上会如何选择。
“免礼吧,既然来了,那就一起过去吧。”贵妃转过头,再也不看姒锦一眼,让软轿继续前行。
姒锦一行人跟在贵妃仪驾后头,她甚至于能感受到贵妃身边那花姑姑冷冽的眼神如刀一般,一下一下的落在她的身上。
和时意远远地就看到了这一幕,他也万万想不到,贵妃居然跟熙婉仪撞在一起来了崇明殿。当下叫了一个小太监去给她师傅送信,梓锦赶紧小跑几步迎了上来,“奴才给贵妃娘娘、婉仪主子请安。”
贵妃下了软轿,对于御前的奴才她一向不怎么在意,不过奴才而已。此时也只是轻声应了一下,就问道:“皇上这会儿可还忙着?”
姒锦并未开口,只是对着和时意轻轻一笑,落后贵妃一步,安安静静的立在那里。贵妃家世显赫自然瞧不上这些做太监的奴才,可是太监虽小,手可通天啊,这群人不能传宗接代,一辈子只能宫里头,最是小心眼爱记仇,要是被他们记上,时不时的在皇帝面前上点眼药都够受的。
当然贵妃自然不用怕,以她的家世这些人未必敢弄鬼。但是贵妃能一辈子这么高高在上吗?等到她色衰爱弛那一日,这些只怕就加倍的还到她身上。
且,姒锦毕竟心里还是有着现代五好青年的品德,心里头也并未看不起这些伺候人的人。谁人生来愿意做奴才呢?不过都是活不下去才走这一步的,与人尊重,人家也会与你尊重,何必为难别人也为难自己呢?
和时意接了熙婉仪的微笑,相比之下贵妃的目中无人倒是让他心里有那么几分的不悦。若是以前,心里也不敢生怨愤,可是这世上的事情就不是不能有比较。熙婉仪跟贵妃的态度这么一比较,顿时就能感觉到不同。熙婉仪是把他们当人,贵妃眼里他们不过名如蝼蚁的奴才。
心思收起来,和时意面带恭敬的回道:“是,皇上还在正殿批阅奏折,奴才已经命人前去禀报,贵妃娘娘跟婉仪主子不如先入侧殿稍候?”
贵妃自然不乐意站在外头,就点头答应了。姒锦每次来也从不在外有等候的,此时也没有表示异议,跟在贵妃的身后往侧殿走。只是跟贵妃这样同呆在一个侧殿里,难免就有些局促,矮人一头的感觉,当真是十分的微妙又尴尬啊。
和时意亲自领路送二人进了侧殿,又忙着吩咐下头的人上茶点。
贵妃昂首阔步走进去,打眼一扫,等着雁柔给她除了披风,这才在大榻上坐了。她已经有一年多没到这里来了,以前这偏殿是皇帝临时歇脚用膳的地方,十分的冷清疏阔,怎么今儿个进来倒是觉得这里……有些不同了呢?
云裳也给姒锦除了披风,姒锦自然不会跟贵妃同坐于榻上,规规矩矩坐在锦杌上,就看到贵妃略皱着眉打量这偏殿。她一时间也没察觉出这里有什么不对劲,只以为贵妃许久不来,这才审视一番。
和时意带着小太监奉上茶来,花姑姑亲自接了过来,并不假和时意之手。和时意早就习惯了贵妃身边人的做派,待花姑姑断了茶盏,这才将剩下的一盏茶端到了姒锦身前。
和时意这一年多来跟姒锦可是太熟悉了,直接亲手递了茶盏过去。也知道姒锦饮茶的习惯,冲了她爱喝的六安瓜片。贵妃也在和时意自然不会来口随意说话,只是背着贵妃对上姒锦的眼睛时,轻轻地给她使了一个颜色,然后便不动声色的倒退出去了。
姒锦接收到和时意的信号,哟,萧祁的心情不太好啊。记得她离开这里的时候他还挺好的,怎么这一下午的功夫是谁又招惹他了?得了和时意的消息,姒锦就觉得运气不太好,早知道不跟贵妃打擂台来这里触霉头了。明儿个她还要见自己家人,若是弄出个争风吃醋的风波,惹得萧祁动了怒就不好了。
越想,姒锦就越觉得等会萧祁不来只是命人传话的话,她就立刻拔脚走人。要是萧祁来了,到时候就静观其变,反正不能惹火上身就是。
姒锦垂着头装木头人,贵妃却是打量着这侧殿越发的皱起眉头来。这临窗的大榻几乎占了这南面的一整排窗子,宽敞明亮,中间搁了炕桌,从这边望过去,就看到大榻另一边的角落里摆着一个柳条编成的针线簸箩。五彩的丝线略有些散乱的摆放在里头,上头压了一件还未完成的衣裳。明黄的衣料,一看便知道是给谁做的。
紧抿着唇,眼睛又落在了旁边的博古架上,她记得很清楚,以前这里多摆放玉器古董,怎么现在还空出一格来不伦不类的摆放了些……书?好似也不太像是书,薄薄的一册,谁家的书这么薄的?
一转头,又看到了窗台上摆着几盆开得正盛的鲜花,其中一盆绿牡丹格外的漂亮,看得出来是被精心照顾着得,修剪的很是漂亮。贵妃不记得皇上有养花的嗜好,记忆里也从不记得以前来这偏殿,能看到开的这样绚烂的花。
以前这屋子里总觉得十分的宽阔冷情,现在却觉得这屋子里好像东西多了很多,跟记忆中已经是完全不一样了。
贵妃微蹙着眉头,这一年多来,这偏殿里经常来的就只有一个熙婉仪……
想到这里,贵妃突然转过头,就看到熙婉仪正捧着茶杯一口一口的抿着。半垂的头颅,让人看不清楚她的面容,但是瞧着她坐在那里十分的放松跟惬意,贵妃的心口就跟堵了一块大石一样。
以前一直不把熙婉仪放在心上,可是现在她终于明白花姑姑说的那话的意思了。
贵妃心口起伏不定,正欲开口,就听到外头有脚步声传来,顿时将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侧头一看,却是管长安走了进来。
“奴才管长安给贵妃娘娘、婉仪主子请安。”管长安行礼问安。
“管公公起来吧,皇上这会儿可得闲了?”贵妃心气不顺,这会儿开口的话也有些不怎么开心。
管长安垂着头,开口回道:“回娘娘的话,皇上这会儿还忙着,让奴才来请娘娘先回去,待皇上的空了便去看娘娘。知道娘娘送来了汤,皇上让奴才送到正殿去,今儿个要忙到很晚,娘娘那里还有小公主要照料,就不让娘娘在这里耽误工夫了。”
贵妃闻言就挑挑眉,轻轻一笑,这才说道:“照顾好皇上的龙体,也是本宫应当做的。”
“是,娘娘素来待皇上周到。”管长安笑着说道。
贵妃又看了一眼熙婉仪,这才慢腾腾的说道:“那熙婉仪呢?”
管长安继续垂着头说道:“皇上吩咐奴才将两位主子的汤送到正殿去。”
贵妃虽然还有些不悦,不过皇上也不见熙婉仪,心里便舒坦了。站起身来,就看着管长安说道:“既然这般,本宫心里记挂着公主,便先回去了。”
贵妃一站起来,姒锦也跟着站了起来,微垂着头并未出声,一副恭敬的模样。
管长安笑着往外送贵妃,就听到贵妃漫不经心的对着他问了一句,“本宫怎么瞧着这偏殿好似变了模样般,跟以前可大不相同了。”
“这不是春天到了,皇上便让奴才挑了几盆花来,瞧着也有几分春意,自然就热闹了些。”
听了管长安的话,贵妃哪能不知道他没说实话,轻哼一声,系上披风便往走。走到门口的时候顿了顿脚,就看到后头熙婉仪也同样系了披风跟了出来,这才继续往外走。
姒锦自然看到了贵妃的动作,但是微微一偏头,假装正理鬓边碎发略了过去。这小心眼,生怕自己不走似的。
不过,萧祁果然是个混蛋啊,居然连面都不露,就这么把人打发走了。姒锦其实也有想过,也许萧祁会不露面,但是当他真的不露面,她还是有些失望的。
女人嘛,就算是这个男人再不是个东西,但是当需要脸面的时候,还是希望他能靠得住的。
结果,他撤了!
食盒留在了偏殿里,姒锦跟在贵妃身后,心里带着满满的惆怅,带着有那么几分的恼怒,看着管长安笑成孙子的一张脸,也只能憋气的恭送贵妃上了软轿,然后一同往外走去。
出了崇明殿的地盘,贵妃的软轿在岔路口一路往长乐宫而去。姒锦顿住脚等贵妃的软轿先走了,这才直起身往颐和轩的方向走去。
云裳跟陈德安对视一眼,两人这才松口气,刚才瞧着贵妃的眼神,都觉得有些腿软。主子垂着头没看到,但是云裳却看到了贵妃瞧见偏殿里那针线簸箩时,那脸色可不怎么好。应该是和时意瞧见贵妃的软轿到了崇明殿的时候,让人把屋子里主子的零碎东西收拾了一下,不然落到贵妃眼里的东西更多。
“主子。”云裳低声开口,“贵妃那边怕是会从偏殿瞧出些什么。”
姒锦侧头看了云裳一眼。
云裳就把自己看到的讲了一遍,“今儿个贵妃娘娘问了管公公那句话,可见是对偏殿的摆设起疑心了,在那里主子的物件可不少。奴婢瞧着应该是和公公提前让人紧着收拾了,只是贵妃去的突然,并没收拾干净。”
姒锦之前满心里都是萧祁躲避的事情,现在听着云裳提到这个,眉头先皱了起来,顿了顿这才说道:“贵妃出了月子,早早晚晚都要去偏殿的。”又停了停,“明儿个你便去偏殿那里,把我的物件都收拾回来便是。”
姒锦心里堵了一口气,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但是就是觉得不开心。
主仆几人又往前走了十几步,突然旁边隐着的暗影里跳出一个人来,把姒锦一行人给吓了一跳。
“奴才和时意给婉仪主子请安。”
姒锦被唬了一跳,看着和时意就问道:“和公公这也太吓人了,你怎么在这里?”不是应当在崇明殿伺候吗?
和时意笑米米的上前一步,弓着腰回道:“是皇上让奴才在这里候着主子,让奴才跟您禀一声,今晚皇上会去颐和轩。”
陈德安跟云裳闻言顿时开心起来,这可真是天大的脸面,方才的不安全都烟消云散了。
姒锦抿着唇,心里一跳一跳的。就知道耍小聪明,躲着贵妃不见面,偏要半夜三更的偷着见人,什么毛病。不过,心里到底是舒服了那么一点,就看着和时意说道:“知道了,和公公辛苦了。”
“不敢言辛苦,这是奴才应当做的。”和时意笑米米的回道。
姒锦从云裳那里亲自拿过一个荷包递给和时意,“多谢公公之前的提点,有心了。”
和时意付出的一番心意被姒锦明白知晓,可比拿到这个荷包开心多了。结果荷包塞进袖子里,对着姒锦一弯腰,“夜冷天寒,奴才就不挡着主子的路了。”
姒锦笑着点点头,这才带着人走了。
和时意等熙婉仪离开了,这才抬脚往崇明殿走。走到半路又回头看了一眼,熙婉仪一行人已经走远,只有那盏灯火还能瞧得分明。慢慢的回过头来,和时意再一次认定,这熙婉仪待他们这些小太监可真是和蔼,比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主子们强多了。他们虽然低贱,却也是人,谁还能没个自尊的……
颐和轩里再度忙碌起来,皇帝要来过夜,自然是要好好的准备的。
但是姒锦还未吃晚膳,就先吃了一肚子气,回了颐和轩,就先叫陈德安去御膳房传膳。
陈德安得了吩咐就往御膳房跑去了,云裳带着人开始准备晚上的事情,里里外外的都忙了起来。姒锦靠着软枕瞧着窗外廊檐下挂着的一溜宫灯,将这夜色都映照得红火起来。
陈德安的动作极快,很快的晚膳就送来了。岳长信现在已经摸得准颐和轩饭菜的口味,这里没有特别吩咐的时候,多数送上来的菜色都是姒锦喜欢的口味。她这里才提起筷子,那边萧祁就来了,一阵风般的冲了进来。
黑着一张脸,跟她欠了他八百万似的。
这节奏不对啊,黑脸的不应该是她吗?
姒锦满肚子的火一下子就没了,因为她看出萧祁现在的确是心情很不好。心里仔细思量一下,不会为了个送汤就把他气成这样,不然他也不会特意让和时意半路上等着自己传信了。
那既然不是她惹得他生气了,姒锦心里就先松了口气,看着他说道:“皇上用膳了吗?没有的话,我再添筷子,饭菜刚上桌,一口没吃呢。”
萧祁听到姒锦开口,就侧头看了一眼,紧抿的唇微微松缓几分,就点点头。
姒锦连忙让云裳送上筷子来,她心里琢磨着该说点什么才能比较安全呢?她虽然是想闹闹小情绪,但是明显在萧祁黑脸的情况下,她可不想去试探他的耐心。
亲手给他盛了粥,又给他布菜,姒锦看着他的神色慢慢的缓和下来,也不多问一句,两个人沉默中慢慢吃饭。吃到一半的时候,姒锦忽然就听到萧祁问道:“贵妃没为难你吧?”
先是愣了愣,姒锦这才笑道:“没有。”是没为难,但是态度也不怎么好就是了。不过你要跟一个皇权为上的男人说态度不好什么的,有什么用呢?
“我没出面也是为你想,落了你的面子朕不忍,抬举了贵妃,朕又不乐意,更何况你没必要跟贵妃闹得这么难看,再加上当时确实在忙。”
萧祁是在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