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这么想就好!”郑仁诲心中悄悄松了口气,举起酒盏,一口喝干。“我就怕你不做任何准备!刘承佑并非可辅之君,自古以来,凡是做顾命大臣者,也没几个人能落到好下场。”
郭威也举起酒盏抿了一口,然后看着酒盏上的镂空花纹,苦笑连连,“没有太多准备,我也不是傻子,不会闭目等死。我只是,只是有些难过,当年先皇、我,还有常克功,曾经发誓要互相扶持,一道结束乱世。结果乱世尚未结束,先皇已经驾鹤西去了。先皇在西去之前,念念不忘的,竟然是设下个套子,死死套在了我这个老兄弟的脖子上!”
“是啊,五个顾命大臣,肯定不会永远用一张嘴巴说话,只要出现分歧,就有强有弱。然后弱势一方,自然而然就跟小皇帝成了盟友。”郑仁诲咧了下嘴,叹息着回应。
“两个枢密使,各领一军,一内一外。在内的忌惮在外的那个,在外的那个忌惮在内的那个,谁也不敢造次。”郭威又喝了一小口酒,轻轻摇头,“我这老哥啊,心思可真够深的。我先前一直都没察觉。直到听闻少主对我起了疑心,我才终于弄明白了,原来在老哥眼里,我才是大汉国的最大威胁。”
“他是皇帝呀!”郑仁诲大声补充了一句,意味深长。
皇帝是真龙天子,龙不是人,当一个人成了皇帝,就不能再以人类的眼光去看待他的言行,更不能再以人类的心思揣摩他的想法。千古以来,都是这样,刘知远自然也无法例外。
“可我不是!”郭威的情绪忽然变得有些激动,将酒盏朝香案上一顿,大声说道,“我一直以为,我们三个可以做刘关张。即便做不到同生共死,也不会在见面时,罩袍底下都穿着铁甲,腰间别着匕首。”
这是他迄今为止最为难过的事情,那么多年的兄弟,即便刘知远死前要他交出军权回家养老,他都不会犹豫分毫。然而,后者却挖了个巨大的陷阱给他,然后在九泉之下等着看他如何一步步走向死亡,看自家儿子如何一步步血洗五顾命大臣,重新夺回权柄。
这已经不仅仅是怀疑他的忠诚了,并且在内心深处,早就把他当作了敌人看待。可是他,那会儿还为刘知远的死而悲痛得心神恍惚,还暗自发誓,哪怕拼将一死,也要保证老朋友的儿子皇位无忧!
“这里头,不在乎是你不是,而在乎你有没有威胁到人家儿子的能力!”作为旁观者,郑仁诲倒是比郭威看得更清楚,“从朱温开始,天子就是兵强马壮者为之。亲眼看到了那么多权臣篡位的事情,刘知远很难再相信任何人。”
“可我跟他同生共死那么多年!”明知道郑仁诲说得是实话,郭威心里头就是愤意难平。“当初两军阵前,我们彼此曾经为对方挡过无数次刀子!”
“问题是,他当时马上就要死了,而他儿子却跟你没任何交情。并且,他也知道自己的儿子,到底是什么货色!”郑仁惠喝了口酒,缓缓补充。
这句话,终于让郭威彻底无言以对。恨恨地抄起筷子,大口大口地吃菜。先风卷残云般将香案上的食物给干掉了一大半儿,然后又倒了一杯酒捧在手里,一边慢品,一边很不客气地说道:“的确,我跟刘承佑那小子没交情,我打心眼里看不上他毒杀自家哥哥的行为。我是顾命大臣,他想收回权柄,就早晚得搬掉我这个碍事的老东西。我既不想行废立之事,又不想等死,大兄,你可有良策教我?”
“哎——?”郑仁诲被迎面丢过来的难题,砸得呲牙咧嘴。好半天,才低声抗议道:“我还以为你做了什么相应准备呢?原来就是这么个准备法子?不想跟刘承佑兵戎相见,又不想洗干净了脖子等着被满门抄斩,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顾命大臣可当?”
“不是还有诸葛武侯么?”郭威叹了口气,有些无赖地说道。“说真的,我不想杀人,尤其不想与昔日同僚兵戎相见。甭看我是个武将,这辈子亲手宰掉的人数都数不过来。可那都是在战场上杀的,不是把人先捆起来,然后再随便按上个罪名一刀砍掉脑袋。”
“诸葛亮可是活活累死的!”郑仁诲看了他一眼,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武侯死后,蜀国还有二十九年太平。”郭威忽然郑重了起来,看着郑仁诲的眼睛,沉声补充。
“你……唉!”没想到对方如此执拗,郑仁诲真想拂袖而去。然而转念之间,却明白正是因为郭威的执拗和良善,才令自己心甘情愿的辅佐他,哪怕经常被他将建议驳回,也不觉委屈。
“大兄可有良策教我?这件事,我不想去问秀峰,他擅长临阵机变,却不擅长谋求长远!”郭威仿佛吃定了郑仁诲拿自己没办法,笑了笑,继续追问。
“这……”郑仁诲皱着眉头沉吟,良久,忽然又摇了摇头,展颜而笑,“那从现在开始,你就尽量领兵在外吧。是六出祁山也好,是亲征南蛮也罢,总之,不要老让刘承佑看到你。也不要片刻放下兵权。如此,他非但轻易不敢动你和你的家人,对于史弘肇他们几个,也轻易不敢白刃相加!除非,除非他已经变成了疯子,心中一点儿理智都没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