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海滩的昼夜温差是呈阶梯式骤减,至夜半圆月浮水时,幽蓝满地碎银的海平面会淡淡飘起一层霭霭袅袅的寒汽,像仙女的羽衣薄纱般的轻雾飞拂腾起,雪白地一层叠一层,随着风起分散、聚拢……
虞子婴钢躯铁铸,自然不冷,而从小便体质孱弱虚寒的惰却比不了她这一点,当寒汽飘笼而来时,他泛白的唇色微抿,下意识地拢了拢肩披垂地的银鼠氅。
可惜这件厚氅稍前被虞子婴跟他自己幼稚报复性所为而浇湿了领间一圈温暖软毛,现在毛簇湿哒哒地粘湿耷拉下,这样挨贴在冰冷的肌肤只会更加难受,于是他只能将其脱下来,垫在地板上当毛毡来坐。
如此一来,他仅着双层罩敝白色梭章纹深衣,衣服质底是那种柔绸冰绡垂直样式,袖下部呈弧状,盈盈一握腰束缨带下垂,飘飘欲仙不似人间。
常言道,别装逼,装逼要遭雷劈。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惰那一张本就不健康的肤色已被吹得泛白发青,他虽装得若无其事,但微微轻颤抖动的身躯还是忠诚地泄露了他的真实感受。
虞子婴坐在惰右手侧,两人之间的距离约隔一人,她转过头看了他一眼,目光清凉若水,却煁煁其神。
“手给我。”
惰听了她的话后微怔一下,受寒微微蜷缩的长睫一扇,较虞子婴的黑瞳浅潋几分的玲珑眼眸平静而自持,却还是选择配合地侧过身子,将一只手递给她。
虞子婴垂下眼帘,看到他伸出的那一只手,眼神颇有几分无奈,大抵能翻译成“摊上这么一个智硬的宠物来养,主人很心塞”地抬眼瞟了他一眼。
“右手。”
惰挑眉,被她这种眼神看过,他亦不恼,甚好脾气地将左手收回,伸出右手给她,静候她究竟准备要做什么。
事实上虞子婴并没有做什么骇人耸闻的事情,她只是伸出左手握住他那一只冰冷刺骨的手,她那玲珑小巧的指腹拢上他摊上的掌心,似一截柔腻玉脂滑过,然后被一片暖意包裹住。
惰眼眸微瞠,虽面色不显,但心底却并不是没有触动,嘏下一秒他又感受到顺着手中那一股相依相偎的暖意,而靠近过来的柔软清馨,令他怔愣地僵立片刻。
薄薄衣服相贴,他侧眸看向自己右手臂挨靠着的虞子婴,她就这样拉着他的一只手靠近了他,一低头,她那柔顺的黑色发旋就在触目可及的位置,动作间,她那冰凉柔滑的发丝不经意拂过他手背,带过几分想要抓住的痒意。
以往她从不会像今天这样主动而乖顺地靠近他,而他也习惯了她的疏离与冷漠,但现在他却感受到了她的温度……小小地,柔软而香香地,就像一块软肉一样,碰哪里都柔软得不可思议。
“这样会觉得暖和一些吗?”虞子婴淡淡地看向他,面上表情似然沉静似水。
惰却慢了半拍,才回道:“嗯……你在做什么?”
“你以前常靠着我,会觉得我温暖吗?”虞子婴偏着头,问他。
或许是因为四周太过寂静的缘故,惰竟觉得她的声音较平时略带鼻音,听着软软糯糯地,少了几分强硬的冷意,他蓦然醒悟,怕是她也冷了才借故如此……
惰思绪有一些浮想联翩,略走神地道:“今天……是第一次吧。”
掌中握着的软若无骨的小手的确能令他感受到“温暖”两字,平时两人温差接近。就算靠得再近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难辨你我,但今日他快被海风吹成冰雕,而她一如往常,自是能够渡他以暖意。
“你现在闭上眼睛,能在脑海之中想像出我的样子吗?”
惰始终没弄懂她的用意,但却觉得有趣,便冰凉一笑:“自然。”
虞子婴双瞳鼓大,不信地盯着他:“那你试一试,然后用言语描述出来。”
惰似笑非笑地掀动眼帘,如她所愿,密合上了眼睛,当视觉被屏蔽,其它感官便相应变得敏锐,因为彼此挨得近,惰第一次意识到,虞子婴是一名女子,她身上若有似无地飘来一种少女独有的撩人香气,这不是男人能够拥有的,她鼻息很浅,湿湿濡濡地喷出,却在他闭眼那一刻,慢顿了一拍,似因期待而聚精会神。
由于先前两人的冲突导致的幽暗情绪,渐渐被抚熄平静了,但眼下这种平静到底跟平时不一样。
但到底不一样在哪里,一时他却又说不出来,于是他是敛神入定,开始在脑海之中描绘眼前少女的模样。
“你头发很黑……眼睛很大很黑……衣服……黑色……”
勉强地说到这里,惰变得缄默了。
因为除了潜意识对她全身最特注的“黑”记入脑中之外,他根本难以用言语更细致地将虞子婴的相貌一一描述出来。
“惰,所以说……我们不是同伴。”
虞子婴像是早就知道会是这样,平淡的语气不勉带了些许笃定的意味下结论道。
惰听了她那不咸不淡的话,心底似簇了一株火,他睁开了眼睛,极东方式的眼眸微眯眼睫时,眼角轻佻,似桃绯敷靡靡之色,白极接近残酷之色的容颜斯近,他伸手色起她的下颌,目光极其执拗而侵略性地巡视她镇定从容的眉目。
“你便是想让我记住,我会记住的。”
虞子婴看他果然认真了起来,心底小人淡定地撒花,面上却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那等你记住再说吧。”
“虞子婴,莫不是……你在斥责我对你不用心?那你呢,到目前为止,你又对谁入了心?”惰似不满虞子婴对他漫不经心的态度,他伸出一根手指如冰冷的刀刃一样细致而轻柔地划过她薄薄的眼角,压低声音,像是在她耳边诉说一则秘密一样。
“明明看起来最呆讷而老实的面容,实则内心却比谁都狡诈而充满虚情假义,我虽然不知道你接近其它几个人是有何目的,但一定有其缘由吧,对我相必也是如此,否则凭你那绝决而厌恶分明的性子,哪会轻易同意这三月之行,想必你私底亦是有别的打算……还有今日之事,你当真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是故意的吗?”
虞子婴微懵地眨了一下眼睛。
——咦,被揭穿了?
好吧,揭穿就揭穿了,本来之前的一番作派那只是为了表演一出闹掰了之后各自冷静、反省,因距离产生美,再借题发挥,最后重归于好的戏码。
看虞子婴完全没因他的话而产生任何波澜的眼瞳,那一双眼睛极黑,黑得令人察觉不出别的颜色,就像镇静的古井黑潭。
“这双眼睛很美,却太无情了。”惰眸光凉色,喟叹一声道。
无情?虞子婴蹙眉,她自问自已来这一趟已经尽量自然地表示出最大“友好”氛围,但在他眼中,她依旧只是作戏吗?
抿唇无语,她因他的话而开始审视起自己了。
只因她不期然地想起了之前无相曾对她说过的话,他比她更早意识到一个问题,她若对他们付出的只有虚情,被察觉的话,亦难以换来真意。
没有谁是傻子,亦不是谁都愿意被愚弄,之前无相的办法于她而言只是鸡肋而已,所以她想刷他们的好感之前,或许……该极力挖掘出他们的优点,从心而生地对其产生好感,与其相处。
攻心前,亦必炼自心。
“子婴,你前半生克已忍耐,灭痛灭性,无欲则刚,但实则……祖母却不觉得这样才是解脱,真正的解脱祖母老了,也教不了你了,唯有你自己去悟,去痛,去喜,去哀,去怜,去爱,方能不妄白受这一生的颠簸路途。”记忆中祖母那张冷硬而严肃的面容在说这一句话时,却布满苍桑与心疼。
悟彻人根证大道,宏志方能登云城,悟彻人根证大道,宏志方能登云城,她默念了一句话两遍,心中顷刻间已有了答案。
忆起来到异世之后,她所遭遇的,她所遇到过的人,有过的受伤、遗憾、真诚、炙热、纠缠、痛苦……其实她是有触动有感觉的,但压抑与克制已成了她的本能,已忘记了自己那一颗逐渐苏醒过来的心,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或许她已经做不到了。
“从这一刻起,我也会认真地看着你的。”虞子婴抬起脸,她的眉眼生得极好,是那种精致到恰到好处的长相,或许因为尚含苞末成熟到绽放极至的漂亮,所以给人感觉并不咄咄逼人,反而有一种恬静的感觉。
惰想若世上当真有神的话,创造天女时肯定毫不犹豫地选择她的五官和脸作为标准模型,可惜的是她却将这样好的资质浪费了,时常板着一张脸好似一个小老头似地,神色暮霭,堪破世间一切的姿态。
但此时,她的神色眉态间终于有了一种属于她这种年纪该有的稚嫩懵懂认真,她一双黑漆漆如枯井古波的眼底终于除了黑霾重重的“黑”之外,有了别样的生机。
她愿意拿心换心,而不是将他们的一切当成一组数据来分析。
“从今日起,我们就来比一比看看谁先拥有人世间的感情,看究竟你跟我无情的人是谁。”虞子婴脆生生地撂下话。
惰听了她这完全是孩子气,甚至比那孩童向父母要东西时更天真的神态时,竟失笑地想摇头,但实则心底却因她那一句前所未有认真的话而心颤如弦拨一声,久久回音难弥消。
——一时睿智残酷得令人心惊,一时却又天真质朴得令人……无语,她如此多变而矛盾,真让人不知道该拿哪一面来待她才最恰当。
“输了如何,赢了如何?”他此刻也摆不出之前那腹黑阴险模样了,松开她后,懒懒似无骨地偏头睨着她,那微抬的下颌轮廓与秀挺鼻梁、优美的面部线条轮廓相辉映,令他本就雌雄莫辨的姣好的模样更添几分夜间雪魅惑世之态。
不等虞子婴回答,他又拿出包容玩劣儿童般好脾气的态度道:“这种事情都能拿来赌,不得不说,你很有想法,但具体如何实施呢?”
这件事情其实对惰而言只有好处并无坏处,他本就想拐虞子婴来他身边,能让她对他有感情自然是好的。
具体方案?虞子婴一愣,表示还没来得及想,但人与人想要增加相互好感,第一件事情不都是从彼此了解与沟通开始的吗?
“不如我们说点什么来增加彼此的认识吧。”虞子婴考虑了一下提议道。
“唔~”懒这人身子骨赢弱,能坐便是不会站,能躺便是不会坐的,于是他挑了一块儿毛氅好的地方斜斜地躺下,脑袋无耻枕在虞子婴腿上,并且很理所当然地将她拖长垂地的狐氅扯一截盖在自己腰腹间,当然右手仍旧不忘握着她主动送来的小手。
——这一和好便不要脸的行径已经让虞子婴觉得之前或许自己在算计他的时候也被他顺道算计了一把。
“要说些什么呢?”惰懒长的声音响起。
虞子婴一时也想不到什么好话题,便循序渐进地问道:“你的父母呢?”
“呵,也就你这直肠子才会这样问人,那你的父母呢?”惰嗤笑一声。
也是,一看惰如今这堕落得连找同伴都上赶着的境遇,哪里还会有什么亲人在世上,这话若是问到一个心理脆弱意志薄弱的人,分分钟地切腹给她看!
虞子婴倒是多少听出惰话中的不高兴,这倒是新鲜事儿,他平时都是那种很会隐藏自己情绪的人,这次倒是很直白地跟她展示了他的不高兴,这算是一件进步的事吧。
于是,虞子婴也很老实地回答:“我一出生就没有父母了,我是五弊三缺命数。”
“……”本就是故意难为她的话,却被虞妹纸这么老实认真的回答还回来,惰感觉心口一噎,这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沉默了一会儿,他便用一种无所谓的口吻道:“真巧,我也是一出生便一无所有了,从前听那浑人说,我是被一头母狗喂着才活到他来的呢。”
他眸色比月光更凉,静静地眺望着波光粼粼的海平面,但眼角余光对观察着虞子婴对他那一句他被母狗喂养过的事情是何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