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君若点头。他见到她怀里那厚厚的一叠书,笑道:“聊天也抱着这么多,也不怕累着。”
“本来想借完书就回开封府的,但是和钧姑娘相谈甚欢,就忘了要回去了。”
“那朕待会儿让人送你回去吧。”
“不,”公孙君若坚定摇头,“他会来接我。”她说这话的时候,眼里都流着温暖。
赵祯看得怔愣,好久才说了句“也好”。
书房外,一袭红衣的男子风度翩翩地朝这边走来,他好似脚下生风,走起路来衣角都是飞扬的。刚进大门那会儿,他的嘴还是紧抿的,一见到公孙君若,整张脸都布满了笑意,薄唇上扬,好比是全世界在他的眼里都及不了那抹倩影。
“臣展昭参见皇上。”他走上前来,单膝跪下。
“君若早已等你多时了,现在才来,该罚!”
展昭抱歉而温柔地朝公孙君若投去一瞥,说:“臣在路上耽搁了点事,所以来晚了。”话是对赵祯说,可他的视线却不曾从她身上离开过。
公孙君若对他淡淡一笑,示意他她明白。
“好了好了,既然如此那就快点回去吧,在这里秀恩爱,当朕不存在么?”赵祯夸张地后退了步,嫌弃道。
“那臣先行告退。”
望着那一红一白远去的背影,见展昭体贴地将她怀里的书接过来,又牵过她的手带她离开,钧垂怜笑着道:“人人多说南侠常年跟着包大人,也变得铁面无私,却不知他其实是有柔情似水的一面。”
“英雄难过美人关,即便是再热血的硬汉子,在心爱的女人面前只怕也是变成了绕指柔。”
赵祯收回目光,转头看她,说:“你懂得还不少。”
“蒙圣上夸奖,在这里待久了,或多或少也会有一点长进。”
“那就替朕将《论语十则》抄写五遍吧,三日后朕来检查。”说着他头也不回地离开。
夜深人静,御书房的烛火还亮着,敬事房的王公公搬来了牌子,等着皇帝掀。而他恭候多时了,皇帝也没有要翻牌子的意思,依旧专注在他手中的折子上。
皇帝突然抬起头,王公公以为他要翻牌子,大喜地往前了一步,却听他说:“刘阶,今日几号了?”
刘公公?他转过头,对着刘阶露出一个哭丧的脸。还以为皇上要翻牌子呢,真当是他自作多情了。可是……
“皇上,请翻牌子吧。”他不死心,又说了遍。
“今日朕就睡这里了。”赵祯看都没看他。
“回皇上的话,今日初八了。”
初八,十一月初八,太医局差不多也要放假了。想不到她在这里念书也快一年了,真真是快啊。
还记得第一次对她有印象,是在听说真状元郎周勤的双手被治愈的时候,明明大夫都说他的手废了,而她却能治好。见了周勤的信才知道,一直以来他所认为的名医,竟然是女儿身。而再次见到周勤时,不但他可以自己行走,而且脸上的伤疤也消失不见。一时间,他都认不出来了。
至此,他对公孙君若这个女子更加的好奇,也更想认识。所以当得知她在开封府效力时,他惊觉原来她离他这么近。而那个时候,汴京出了个女大夫的事也传开去。
等到见面时,才晓得那句“百闻不如一见”的真实。
真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她的淡漠,她的谈吐,她高超的医术,远比他听见的还要令他内心震撼。明明有着过人的本领,却不因此骄纵,相反忠心做好她应做的本分,即便宫里流言四起,她也恪守本分,不争辩不喧闹。
所以那段期间,他期待着她的进宫给太后看眼睛,有时也会邀请她去后花园里坐坐。
而太后对她的喜欢更令他欢喜,等到太后的眼睛痊愈,他就会封她爵位,让她不再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医者,昭告天下人她配得那官位。若不是庞妃拦阻,太后对他晓之以理,站在公孙君若的立场上分析问题,他却觉得没有一个人不爱功名利禄,没有一个人不想往高处爬。
然而,他错了。
并不是每一个人都爱功名利禄,也并不是每一个人愿意站在高处俯瞰地面。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愿意到太医局学习,不是因为他在暗中帮助她,而是她乐意学更多,并且用她的实力告诉别人,她进太医局是正大光明地进,不是托关系。
这样一个心高气傲有骨气的女子,他怎么会屡次出错呢?他是那么的想把最好的给她,那么想帮助她。难道她就没有感觉出来他对她的喜爱吗?不是君与臣,而是作为男人对女人的。
可是她却拒绝了,原因是他是君,而她是臣。君与臣,永远也跨越不了那道鸿沟。
其实他知道,在她心里已经住着别人了,正如那人的心里有她一样,只是他们都因为某些原因而选择沉默。他想如果那人不说,他还是有机会的,毕竟他是天子,整个天下都是他的,直到得知那人为了她,连性命都可以不顾。
他才知道,原来他爱她远没有他所想的那么多,因为他不能做到可以毫无保留地为她舍去性命。而那人,可以。
什么是爱?为她生,为她死,为她牵肠挂肚一辈子。但他不能,他的肩上背负着太大太重的责任,他的肩上是整个天下,是黎明百姓,他是天子,他的心不能归一个人所有,正如他的命不能为任何人舍去一样。
所以他输了,没有正面交锋,就这样输得彻底。
然后他发现,他可以坐拥后宫,可以佳丽无数,可是唯独,他不能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也许这就是帝王注定的命运,可以宠一个女人,却不能单单爱她。
有时他也很想像一个普普通通的人那样,拥有一段纯粹的男女之情,可是当他回身对着雕栏玉砌时,惊觉最后,他还是孤家寡人。
这就是帝王的悲哀,拥有全天下,却不能拥有单纯的爱。
“皇上,钧姑娘求见。”
刘公公的话拉回他的神智,他猛地回神,发现他还在御书房,环顾了下四周,视线停留在发着微弱光芒的蜡烛上。
“什么时辰了?”
“回皇上的话,快亥时了。”
“这么晚了啊……”赵祯揉了揉有些发涨的太阳穴。
“那——还要让她进来吗?”刘公公小心翼翼地问。实话说,他不喜欢她,还巴不得她不要进来才好。
赵祯点点头,“让她进来吧。”
钧垂怜抱着一沓的宣纸近前来,站定在赵祯面前跪下请安。
他看着她,问:“什么事这么晚还要来找朕?”
“皇上不是要奴婢抄写《论语》嘛,奴婢先写了些,想请皇上过目一下,倘若不满意奴婢回去重写,不然等全部抄完皇上看了不过关,那就迟了。”
赵祯好笑地勾起嘴角,“你倒是聪明。”说着让她把她写好的拿给他看。
墨水还没完全干透,纸上泛着淡淡的墨香。字体很娟秀,可一勾一划中无不透着隐约的张扬。都说字体显示一个人的性格,钧垂怜平时看起来对他恭恭敬敬,可有些时候,她也可以和他讨论一些知识,和她下棋,他也能感觉到她的隐藏锋芒。
可是她忘了,她的字迹出卖了她。
早在这之前,他就派人去查过她的底细,知道她的祖父和父亲都在朝廷当过文官,只是受小人挑拨,丢了官位被遣到常州,令清高的老人在半路上就撒手人间。而在她未及笄时,她的父亲因病去世,留下她和她母亲二人。
大致浏览了遍,赵祯抬起头问:“如果朕让你跟着先生上课,你乐意吗?”
钧垂怜猛一个激灵,不敢置信地望着他。她的眼里,有光彩流动,可是又转瞬即逝,“婢女无能,只配留在书房打扫。”
“是吗?你看公孙姑娘她都进了太医局,依你的资质用功学习,假以时日参加考试,得个进士什么的也是没问题的呢。”
“公孙姑娘进太医局只是为了学习更多的医学知识,自古以来女子无才便是德,婢女……”
“女子无才么?”细细回味着她的话,他眯着眼,“你没有她那样的勇气,这是你的损失。”
一句话,刺到她的内心,她抬头怔怔望着他,良久无言。
“若是你哪天想通了要学习,朕会替你安排,但愿那日子不要太久。”他顿了顿,身体靠在椅背上,疲态尽显,“下去吧。”
钧垂怜站起身,抱着宣纸往门口走去,脚还没跨出,她回眸快速瞥了眼还闭目养神的男子,抬腿悄悄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