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唐府之中,众人落座叙话,小瑾儿自个儿蹒跚着往唐夫人身边儿跑了两步,忽地看怀真站在旁边儿,便又嘿嘿笑着要扑过去。
怀真将他扶住,叫他坐在唐夫人身旁,唐夫人爱惜地摩挲着他的头脸,对怀真道:“这孩子就是胆大,我看将来,比他爹更会顽皮呢。”
唐毅闻听,便笑道:“母亲,我又哪里顽皮了?”
唐夫人道:“你是不顽皮的,可也不叫人省心,小的时候反而好,越大越是变出花样儿的闹来了。外头都觉着你如何如何,只自己家里的人才知道这苦楚滋味儿呢。”
凌景深看唐毅一眼,笑吟吟道:“太太口里虽埋怨,其实心里何尝也不是同样疼惜儿子、为他能耐喜欢的呢?像是我们这种庸庸碌碌的,倒是整日安稳妥帖,可又有什么意思?到底是都不如他。”
唐夫人不由也笑起来,道:“景深是越发会说话了。你若也是什么庸庸碌碌的,只怕这天底下也没有能干的人了,他先前坐的那个位子,时时常常要出使各国,倒也罢了,我劝了多少次只不听,后来总算辞了,却又偏选了个更苦的差使,想来还不如原先呢。你们不过是职责不同,你虽然常在京内,然而难道是不做事儿的?这京内近来这般顺遂太平,岂不也都是你的功劳?你比他、丝毫也不差!在我眼里甚至更强着呢!”
凌景深笑着摇头:“太太这样说,我越发无地自容了!”
略寒暄了会儿,唐毅望着凌景深道:“的确如太太所说,你果然是个大忙人,今儿是特意给太太请安来的?”
凌景深道:“自是应该的,不过既然你也回来了,正好儿我也想到一件事。”
唐毅笑了笑,心底早就明白。
唐夫人闻听,便忙道:“好了,不必在这里守着了,你们既然有正经事,便去说就是了……只景深记得,改日若来,也叫明慧带着霄儿云儿才好,大家一块儿何等热闹,小瑾儿也喜欢哥哥们呢。”
果然,小瑾儿听提到了凌霄凌云,便双眼发亮,竟拍着肉呼呼的小胖手,笑呵呵道:“霄哥哥!云哥哥!”
众人见他这般憨态可掬,均都欢喜大笑。
当下唐毅先起身,辞了母亲,引着凌景深出门往书房去。
两个人进了书房之中,唐毅便问景深来意。
凌景深道:“听闻你方才去户部寻郭侍郎了?”
唐毅一听这话,微微点头。凌景深道:“既然你亲自过去,想必这会儿……那噬月轮已经在你手上了罢。”
唐毅笑了笑:“是,你可也是为此物而来?”
凌景深却并不回答,只是出神似的看了他片刻,才道:“当初在新罗国,我身负重伤之时,曾对你说了几句话,后来回来之后我问你,你虽然搪塞过去,然而我心里知道……你是绝不会忘记的。”
唐毅垂下头去,唇角一挑:“我的确是记得。”
凌景深道:“你果然记得,那你可明白,我因何对你说那些话?”
唐毅道:“我隐约猜到几分。只并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得来那些的?”
凌景深点点头:“如今我想要告诉你的……正是这个。”
唐毅抬头细看,凌景深对上他的双眸,道:“这要从我得到噬月轮之时说起。原本我虽有些听说此物的来历,可却并不放在心上,只是有一日……”
那一天,凌景深从外回来,正好凌霄过来缠着玩耍,凌景深抱着他,抛上抛下的逗着玩儿,不料无端肩头酸楚,在凌霄落下的时候竟有些接不住,只竭力将他勾住,小心放在地上,手背却因划过了柜子一角,顿时流出血来。
凌霄兀自不知什么,尚且高兴的很,凌景深不愿张扬,便开抽屉自行取药。
不料凌霄见他开了抽屉,便也踮起脚尖儿往内看,口中喃喃有声,凌景深拿了一瓶伤药,忽地看到自己放在抽屉里头的噬月轮。
他心中一动,拿出来瞅了一眼,凌霄见状,便睁大双眸,嚷着要玩耍。
凌景深知道此物不是孩子的玩物,便想打发凌霄去玩别的,不料凌霄不依,猛地一跳,竟勾住凌景深的手臂,他的手一抖,那噬月轮便甩了出去,情急之下只好用伤手抄了回来。
凌景深见凌霄胡闹,才要呵斥他,不料那噬月轮沾血,忽然间竟起了异样!
凌景深慢慢讲自己无意之中触动了噬月轮的经过同唐毅说罢,便道:“就是在那一刻,我的眼前忽地出现了莫名的种种……虽然的确是我,是你,是你我认得的每一个人,但是所做所行,却都跟今生大为不同。”
唐毅不动声色,听到此处,才问道:“究竟是怎么样?”
——事到如今,怀真,凌绝,凌景深……都能自噬月轮得到感应,却叫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何他从来都看不到任何前世有关?
凌景深思忖了会儿,才言简意赅的说道:“我所见之中,小绝娶的是怀真,你娶的是明慧……而我……”
双眸微微闭上,凌景深仰头,唇边露出一丝笑意:“而我……早逝。”
这话,虽然唐毅从怀真口中得知过,然而此刻听凌景深亲口说出,仍觉得有一份莫名的诡异之感。
可是连怀真也不知凌景深因何而亡,唐毅便问:“你可知道为何?”
凌景深轻笑了一声,点头道:“是,我自然知道为何。因为我一一亲眼所见。”
唐毅眯起双眸,面上虽仍淡淡的,心底却已经掀起微澜。
凌景深复回想了片刻,才说道:“前世,我亦同明慧有些私情,也真是因为这份私情,害了我,你知道明慧的为人,在无可选择之时,她用了最一了百了的法子。”
唐毅双眉紧锁,手不觉紧握。
凌景深却忽地又道:“然而……前世今生,只怕独我一个人知道,我之所以会死,其实并不是因为明慧。”
唐毅眸色微变:“何意?”
凌景深抬眸望他,道:“那天明慧下毒,我从应公府内宅往外之时,你猜我遇到了何人?”
唐毅紧闭双唇,他虽不知前世的事,然而此刻听景深之言,心中已觉不祥。
果然凌景深道:“是你。”
唐毅轻叹道:“是我?”
凌景深点头:“是,是你,当时我虽然痛心彻骨,可却也一心想着,要去寻解药的,直到遇见了你……你看我从内宅出来,大约也见我神情慌张,便猜到我是去做什么了,那时候你看着我,眼神极冷,就如看着一个陌路人,你同我说……”
凌景深竟又无法再说下去,世间还有比这更诡异之事?此刻他竟在亲口讲述他的死亡过程。
而且直到如今,都有些无法面对。
那时候唐毅踱步而出,望着他仓皇之态,唐毅并未发觉他中毒,还以为他是偷情之后……才如此张皇。
两个人对面而立,他就那样冷冷地望着凌景深,半晌,唐毅方淡淡漠漠地说道:“我……本来以为,跟你会是一辈子的兄弟。”
凌景深睁大双眸,听他又道:“凌景深,从此以后,我跟你,恩断义绝。”他说完之后,望着景深,似是释然,似是最深重的失望,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去了。
那时候凌景深心想:他终于什么也没有了,他贪恋不舍的,欲亲手杀了他,他至为看重的,如今视他如路人。
本来还想着博取一线之生机,然而就在此刻,他忽地发觉,自己此生,竟是何等的失败。
这般人生,竟是何以为继?一念至此,心头翻涌,毒气攻心,凌景深掩着胸腑之痛,踉踉跄跄出门,直回凌府。
书房之中,听凌景深说罢,唐毅久久无话。
凌景深举手端茶,轻轻啜了一口,茶水已经凉了,他素性凉薄,竟也不以为意。
然而他虽素性凉薄,却仍有不可容失之物,比如跟凌绝的手足之情,比如跟唐毅的兄弟之义。
虽从不曾说,他自己心中知道,唐毅素昔在他心中,是从小到大一块儿长大的玩伴,也是一个永不会叫人失望的“人”。
世间令人失望甚至绝望的人跟事本就太多。
甚至景深也知道,他自己就是个常常会叫人失望、也会造成许多人绝望的人,可是他生性如此,且乐在其中。
前世今生,他的所为一直都很清晰,为了自己跟凌绝,为了凌家……
可是唐毅不同,他之胸怀,令人望尘莫及。
但就是这样的凌景深,更喜欢那样性情心胸的唐毅,他之行事,绝不会叫人失望。
看着他,才叫人觉着,这个世间是会更好的。
故而在被唐毅见弃之时,顷刻,竟会有万念俱灰之感。
凌景深暗中平息心绪,复又问道:“你可知,噬月轮的玄妙……如何动用此物?”
唐毅道:“我所知道的,只是昔日那些沙罗佛门的传闻罢了。你可知道?”
凌景深道:“我并不知,我所见者,只是在我死之前的种种。”
唐毅颔首,便不再问。
凌景深忽地又道:“我今日来,其实并不只是想同你说以上这些。小绝一心想要得到噬月轮,拜托我帮他把此物拿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