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仿佛轻巧,但吴氏却敏锐地听出了弦外之音。其他两个师爷全都没带家眷,只有暖床的丫头,故而吃饭都是知县官廨的厨房一块做,用水也都是那里才能烧。听这意思,那边的厨房竟是仿佛连一点热水都不肯给,这分明是逼他们走人。见汪道蕴取了一本书坐在床角看了起来,眼神却显然心不在焉,她心里又气又急,可深知就这么说上去反而会有反效果,她不得不咬着嘴唇飞速思量还有什么办法。
就在这时候,外间传来了一个刺耳的声音:“汪师爷在不在?有您的亲戚来找。”
亲戚?
这个业已有些陌生的名词让汪道蕴为之一愣。松明山汪氏虽说人口众多,可除了在本地务农又或者读书,在外做官的只有汪道昆,至于做生意的,则都集中在两淮为盐商,这也是他当初选择去汉口镇的原因,碰不到同乡同族,那就不会时时刻刻想起难堪的往事。此时此刻,他脸色变幻了好一阵子,本想借口身体不舒服,可早上给学生上课还好好的,又怎么好对亲戚避而不见?
“去看看吧。”吴氏一看汪道蕴这样子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只能委婉劝解道,“否则别人只怕要说你闲话。”
汪道蕴最受不了的就是被人说闲话,当即丢下书霍然站起身来。等到他整理了一下衣衫,故作镇定出了门,却只见院子中站着一个他无论如何都没料想到的人!见旁边陪着的竟是一贯对自己冷嘲热讽的钱谷师爷刘谦,他好容易才露出了一个非常勉强的笑容:“仲淹,你怎么来了?”
“我要是不来,蕴哥是不是就打算一直躲着我兄弟不见?”汪道贯笑眯眯地走上前来。今天因为汪孚林的请求,他另外带了一身行头来,刚刚在茶馆中换上了。平日不怎么招摇的他此刻头戴一顶高淳罗巾,穿了一件千钟粟倭锦的大红艳色道袍,脚上一双罗汉靸,如果是那些熟悉他的人,看到他这幅打扮绝对会目瞪口呆,可一直刻意避开他的汪道蕴,当然不属于那种熟人范畴,这会儿只觉得对方一身富贵逼人,越发显得局促。
一旁的钱谷师爷刘谦正因为得知官廨后门口来找汪师爷的这个亲戚遍身绫罗绸缎,看上去显然身价不凡,这才主动前去接待,最大的担心便是汪道蕴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穷酸,而是还有得力的亲戚靠山。此刻听到两人这一来一去两句话,他就品出了这所谓亲戚的滋味来,当即故意撺掇道:“汪师爷也是的,有亲戚从远方来,怎能站在院子里说话?对了,你那屋子太逼仄,不如去我那里说话,当然,你放心,我会回避的。”
那七千两债务压在身上,汪道蕴最不愿意见的就是汪道昆汪道贯兄弟,可如今见了,他又生怕人家认为自己是故意赖账,因此被汪道贯一调侃,他立刻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而听到刘谦这话,他就更加不自在了,到最后竟是鬼使神差地憋出几句话来。
“仲淹,你放心,那笔账我一直都记在心上,一分一厘的钱都不会少你的。如果我还不上,还有我儿子,我儿子还不上,我孙子也一定会还给你!”
汪道贯没想到都不用自己扮恶人去追债,汪道蕴这个呆头鹅竟然当着外人的面直接把这一茬给揭开了,登时又好气又好笑。还说什么一分一厘都不会少你的,敢情自己压根没那把握,已经想好了要靠儿孙去还账?幸亏汪孚林那小子做事有成算,否则摊上这么一个不靠谱的爹,非得倒霉死不可!
瞥见一旁的刘谦正竖起耳朵听他们的说话,汪道贯就故意笑着说道:“蕴哥怎么把我当成讨债的?不过七千两银子而已,我和大哥又岂会放在心上。”
七千两!
刘谦登时遽然色变,而汪道蕴则是已经不敢抬头了。西厢房门后头,吴氏从门缝里看到这番情景,几乎都要忍不住想要冲出去了,最终还是强行忍下。
她能对汪道贯怎么说,人家又没提是来要债的,却是丈夫自己主动提起。松明山汪二老爷素来不管庶务,这是有名的,怎么能怪汪道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