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着这些射向他的复杂目光浑然不觉，或者说视而不见。袖子挽起来后，就伸手捞了一把江水，泼在细薄的刀刃上，撤下一块衣角开始擦拭，神情专注而认真。从头到尾他都旁若无人，食指和中指并拢，缓缓按在刀面上一道细长的伤痕，这是二十年前还是三十年前留下的？他已经忘了，看痕迹应该是短戟，是典韦留下的吗？他双眼惘然地盯着刀身，似在回忆，片刻后按住刀面的双指就着一颗水珠，顺着伤痕往上推去，然后再下滑，一次又一次，似乎想帮它磨平伤疤。

陈庆之看着这把陪伴他数十年之久的马刀，已经黯然了十年之久，尽管他时时勤拂拭，刃上仍旧蒙上了晦暗的风尘。伸手摸了摸厚重的刀背，寻常人往往不知刀最初是攻守兼备的兵器，刀法在从前更是名副其实的防御技。

刃薄背厚，因为人在刀后。不管日后刀法如何发展，燕飞的刀意多么潇洒，陈庆之始终记着这句话。尤其是在被贬为庶民后，天下之大，却无一处可容他年迈多病身。

唯有刀背，可以藏身。

所谓兵不厌诈，久经沙场的耶律宗真自然不是以君子自居的江湖人士，然而他脱去铠甲露出蟒袍就是一个态度，站在他面前的是镇南王而不是大辽军神。镇南王会给他时间，因为他们是故人，对他而言还是异国重逢的故人。当然更重要的当然还是因为他够自信，哪怕你在此刻顿悟踏入天命，对他也不会有影响。

陈庆之抬头了，握着曾经荡北军的马刀，目光如炬，直直地看着耶律宗真，身后黑云压下，似乎要催到朝云峰一般。

站在陈庆之的三个辽人没有动手，仍旧如扎根水中的树木，不动分毫，因为耶律宗真还没有说话。

看着他的眼神，耶律宗真没有嘲弄更没有愤怒，而是如神明般的淡然，甚至漠然。

不入天命始终不知何为天命。他看着老人决然又慷慨的神情，突然有些难过。和他交手近十年，他当然清楚陈庆之是怎样的人。

拔刀即是赴死。

仰天又是喟然一叹，登时黑云垂下，雨声如雷，滂沱而坠。

冲着眼前这位慷慨赴死的白发老人躬身行了一礼。

在大辽无数军民对陈庆之恨之入骨，他在辽夏数十年战火中，留下了一处大辽的墨点。兵败如山倒，将领皆战死，屠杀军民近十万，这样的描述头一次用来描述大辽而不是大夏。但在尚武的大辽，尤其是军界，对陈庆之的评价向来是毁誉参半，尽管他给辽人带来了耻辱和仇恨，但对他作为军人和将领，辽人是认可的，甚至很多大辽百姓都认为陈庆之身上有辽人的血统。

耶律宗真不会自认不如，但在近十年的交手中，他对这位荡北军的统领也是颇为钦佩。换做别人早就在他十万铁骑的马蹄下兵败如山倒，如此也不会有现在的檀渊之盟，草原的铁骑已经马踏长安城了。

他值得这一礼，也值得他严阵以待，以示尊重。耶律宗真伸手一举，神女峰上一道笔直的黑影掠下，似乎整座山峰也随之晃动。耶律宗真伸手握住，一把漆黑的卜字戟稳稳落在手心，戟柄尽头镶有乌黑色虎头，刺上刻有龙纹。

耶律宗真将虎头盘龙戟往江水中一剁，整个峡谷回荡着轰鸣声，近处的山体上都出现了清晰可见的裂痕，大雨在雷鸣中滂沱而下。

巫山巫峡在忽如其来的山雨雷鸣中一片萧索，江上的波浪也在风声中连天翻滚，耶律宗真封锁住整座峡谷，天命如神，他的一个眼神，就让峡谷中的所有人心下森然，就算是碧行之背后也止不住冷汗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