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寂静年代(一)
2016-04-11 作者: 渔歌
第1章 寂静年代(一)
那是个悲剧,艰苦并且荒凉的年代。
就在方候淳刚到小兴安岭那会,这里四周还是茂密的林子,未经人工开垦的荒凉地。土地上,植被很厚,刚好是夏天,他们喜欢就着干草铺成的床躺上去,感觉酥酥软软,像是整理大自然的脉络。
而现在这一片当初的林子已经被知青们集体开发了,大家发挥自己的脑力和劳动力,用林子里伐下来的巨木建成了自己的营地,冬天时分会有大雪,他们用厚厚的毡子把房梁包裹起来,围成一个圈,一个个毡顶就这样立在丛林之中,秋天时分干枯的树枝也留下来,堆在柴木房里,供寒冬时节烧水取暖之用。
他们也为每年新来的知青们搭好了大个帐篷,帐篷里用木头坐成床,同样铺上干草,被褥是老旧的,男女住在一起,但中间用木头隔成两半,分成两边来睡。方候淳记得,做这玩意可费了自己不少的力气。
那天一群新下乡的年轻知青们终于到来。
按道理说,他们一路乘坐军用的大卡车颠簸而来,到这里应该只剩下狼狈,但方候淳却看到所有人的眼里都是兴奋的。这一群年轻人还不懂得乡下劳作的苦,他们的流动就像是搅动在革命鲜血里面那些毫无目的的造血细胞,在被需要的时候一呼而出,汹涌而至,像一腔热血那样,撒到了这干冷而又贫瘠的偏远之地。
方候淳听说,他们一路经过了肥沃的三江平原,那些丰腴的土地像新世界那样跃进了所有人的眼睛。固然是——他们以为所有的劳作都是这样的,那些北大荒开发成熟的田野是何等壮观,白云蓝天之下就像一副被徐徐展开的画卷,这是醉人的美景,田野里那些晶莹剔透的池塘,点缀的各色各样的野花,星星点点把景色擦得透亮。这些年轻的热血青年们便好比从书外找到了一处更为壮丽的世界,相比之下城市的生活是如何羊圈一般地不值得一提。
当晚他们举行了联谊活动。
方候淳不会表演,他作为最老资格的前辈,却坐在人群的后头,听那些姑娘们用甜美的声音唱那些革命之歌,有板有眼,声如铃铛。他望着夜晚黑麻麻的丛林,还有几声鸟叫构成山林的夜曲,倒也听得入神。
“前辈,你不上去跟大家相互认识一下吗?”小伙子出现在方候淳身边,他叫林青,是去年到北方插队,安排过来的。性格开朗,见人就笑,做事情上一丝不苟,从来没有什么值得挑剔的地方。一开始他也是住在大帐篷里的,后来和方候淳聊得来,方候淳又是这里最老的前辈之一,跟他同一批的知青们大多回城了。他一来没什么人际关系,二来有喜欢研究物理学方面的东西,这些书其中有一部分是禁书,有些东西被没收了,因为有点反组织的前科和小把柄,回城时间遥遥无期,所幸打算长住。他给自己搭了一个小帐篷,不大不小,一个人睡倒是宽敞了些,于是他把林青一起叫过去了,两个人有伴,住的也干净,林青自然也乐得如此。
“臭小子。”方候淳骂了他一句,“你要想着姑娘就自己看去,我上去搀和什么劲?”
林青嘿嘿笑着,也不置可否,他骨子里其实随和的,和外表的才气外漏倒是对比鲜明。他很快在方候淳身边坐下,也看着那边联谊其乐融融的景象。
方候淳又看了他一眼,这个年轻人总有别人身上所没有的一股干劲,这不说是坏事,但也没有什么好的地方,在这种贫瘠得一无所有的丛林之处,一腔热血轻而易举就会被寒风所击倒,打倒一个人的内心比砍下一颗参天的巨木要容易,森林用它的浩瀚无垠藐视这群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的无知无畏,除了那幽深中不知有何物的静谧之外,它本来就一无所有。
联谊会最后的节目终于到来,大家纷纷起立,一起高声歌唱《国际歌》和《中华人名共和国国歌》,方候淳注意到林青的眼睛一跳一跳的,在人群中捕捉到了一个光点,在黑暗中微微闪光。
寒冬很快来临了。
每次出去作业之前,脚趾头冻得像一块坚冰,集体住的大帐篷里面也冷得像是一个冰窟。那些新来的知青们,尤其是女知青,她们开始忍受不住这种严寒,偏南方城市过来的一个个都感冒,严重的都发高烧,卧床不起。
方候淳作为前辈,他每天伐木回来,都要去那里看望所有新来的年轻人们,他捎带上林青,把柴火搬进去,把火炉烧旺。
木床是做不成炕的,大家裹着杯子就着火炉取暖,冷得缩成一团。
可一来二去,方候淳没啥事,林青倒是和一个女知青好上了。
那是个南方姑娘,长得清秀可人,秋林一样的马尾辫落下来,一蹦一跳的,像是树林间喝水的鹿,深深抓住了林青那颗躁动不已的心。
方候淳问他什么时候看上的,他嘿嘿一笑,说是联谊会上,姑娘吹得一手好口琴。
冬日里在山岭上是一道奇观。
那些年轻一辈的知青们没有见过这等景色,宛若被雪擦亮了眼睛,他们站在山顶上,看到松林里那每一棵松树的松尖上覆盖着厚厚的白雪,晶莹剔透,好像水晶王国里的色彩。从山顶淌下去的溪流结了冰,好像银河从天上倾泻下来,不小心挂上山间,一片青绿一片白都被冻结在一片晶莹的玻璃里,隔着玻璃看世界,精美无比,巧夺天工。
林青和姑娘就经常在劳作的间隙,跑到这山林里约会。他们念着那些不知道从哪里流传出来的地下情诗,渲染眼前的一片美景,他们相拥在这山峦之上,依依不舍,念念不忘。
方候淳对于林青的恋爱从不过问,他知晓这是别人的自由。更何况自己寂寥时候有书本相伴,有林青畅谈,可林青大概也需要一个寄托,内心空旷长年累月地面对一片山林,精神会比身体更先崩溃。他依旧慰问那些冻伤的新人们,依旧继续自己的劳作,依旧在每个晚上做自己的功课和研究,记在一本发黄的本上,有时候一个问题不理解,彻夜无眠,而林青每每在床榻上翻个身,鼾声四起。
直到这一天,组织里突然来人,抄了方候淳的帐篷。
各种各式各样的物理书,几本地下流传的小说被洗劫一空,方候淳愕然,来不及解释。当晚,林青也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