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是在他的葬礼之上。那天日月无光,山川恸哭,百花凋敝。众神站在巍峨的轮回塔前,他的棺椁被六个上神抬着,上神皆着黑衣,黑龙在半空中盘旋,塔上的风铃响声清脆。我站在姑姑身后,踮起脚,乌泱泱的人群将这庄严的一幕挡的严严实实,我想跳起来看,被姑姑一个冷眼瞪得老实了下来。
姑姑说,此乃九重天之国礼,唯有九重天最尊贵的上神方能享受。她说这话之时神色甚是古怪,似是欣喜,又仿佛怅然若失,我那时还没有她的腰高,自然不知这似哭又似笑的表情之深意。也便是在那个时候,我知道这棺椁中装着的上神叫做东君,是一个挂着白玉环,左佩刀,右佩容臭的威风凛凛的神祇。
“那他为何死了呢?”此话我想问姑姑,然而当一众穿黑色长袍的皇家之人在轮回塔前念悼辞的时候,她匆匆跟了上去,神色惶恐。我被众神越挤越远,他的棺椁黑沉而巨大,屋檐下的风铃如一只婉转的鸟。不是说九重天的神祇都超脱生死么?
我被众人越推越远,姑姑回过头,我还没来得及喊她一声。也便是在这个时候,我被一双手给抱了起来。抱我的人身量极高,身着长长的斗篷,我看不清他的脸。他将我举了起来,我看到轮回塔前的棺椁,棺椁前神色肃穆的天帝及一众面无表情的众神。
我还没看够,那人却将我放了下来。我抬起头,从未见过一人如此高大。他一笑,道:“这是谁家的小娃娃?”
此间情形甚为怪异,后来又过了许多年,我终于寻到机会问他,你远远观看自己的葬礼,看着自己的身躯被轮回塔中的冥火烧成灰,而自己的魂火归于长河,那是怎样一番体验?然而这话问得甚蠢。他的神体被好生生地停在自家后院里,他的魂火——即便为了寻个合适的容器几经周折,他的魂火也好歹在这人世间流转了六百多年。当真稀奇。
我又问他,你既恨他们审判你,驱逐你,恨他们在你“死”后利用你的神体抚慰众神,也恨自己一簇魂火忽明忽灭,不生不死,再没有归处,为何你还偏生要欠兮兮地去观看自己的葬礼?他没有正面回答我,只道:“无声无息的死亡不是真正的死亡。正因有了这九龙送棺之礼,日神东君才总算归了长河,否则,此便为’蒙昧‘。没有人送行的死亡都是蒙昧。”我听不明白,他也丝毫没有想同我讲明白的意思。
但我开始有些理解此所谓“蒙昧”。凤族与皇室签订下不死的血契,但凡血契之主一日尚且存活,我凤族便要守着他一日。此为我族的荣耀,也是生生世世的诅咒——这也是许久许久之后,姑姑身死,九殿下被罚入轮回,神界湮灭,而我继任凤族族长之后才明白的事。我族被困于长鸣山中繁衍生息,不得与世通婚。神界之力越发单薄,凤族也日益凋敝,因而我族每有人死去,我们便距这世界更远了一些。这样的死,便是蒙昧。
姑姑死的那天,其葬礼空前地盛大。她曾问我:“现在你们还来送我,将来我族不存,谁又来送你?”姑姑一生对皇室尽忠,到了我这里,皇室不存,九重天在一场天火中湮灭,再后来,我们便再没举办过葬礼。死亡便如春雨一般,无声无息,没有悼念,没有告别。此为蒙昧。
我第二次见他的时候,他已换了一副身体。他的身量不再这般高大,或许是此人的口味较之前更糟,又或者是因为我长大了,再不是那个被他抱起来看九龙送棺之礼的孩童。我问他,凤族人越发地少,我们要如何才能破除这诅咒?他犹豫了许久,告诉我说,血契尚存,从此以后,我要为九殿下尽忠。我根本不认识这九殿下,此事实在荒谬,我气不过,便又问他,那为何你还活着?他道,因为他有一口气没有出。因为他怕死——他看了自己的葬礼后便觉得,即便是忍受神魂分离的痛楚,他也定要行这渡魂之术,令自己的魂火不明不灭地在世间游荡。
我冷笑一声,道,你怕死,我们便不怕么?我们为皇室尽忠,从未有过二心,而今凤族被困于长鸣山结界,族人出不得,外人进不得,这也是九重天的恩赐么?
那天我们没争出个所以然。那时距我第一次见他已过了近百年,他憔悴了许多,也颓然了许多。最后他道,也许我是对的。不生不死之局乃是诅咒而非恩赐,然而即便如此,他不愿看到自己“蒙昧”,也不愿看到我的“蒙昧”。
“若你死时,我还没受天罚,我便来送你。可好?”他道。
我年少气盛,不服,道:“何必等我死时?我前日里在人间学了个词,叫‘一晌贪欢’。你既无法解我凤族之困,也无法解我心头之惑,那你让我好歹快活一把,也不负这‘贪欢’二字吧?”令我没想到的是,这九重天上最为庄严的日神居然答应了。
更令我没想到的是,这九重天上最为庄严的日神,居然这般病弱。
第三次见他,又已过了百年,他在北边盘了个庄子,自己养了点鸡,养了点猪,凄凄惨惨,没个正形。我见之恼怒,问他,凤族之困怎解?他道,他现在想明白了,蒙昧才是世间常态,谁死的时候不是两腿一蹬,两眼一闭,不留一物呢?
我气急,道:“你再这般胡说八道,我便拿九殿下撒气去”。但我也只敢这样随便一说,九殿下从鬼蜮归来,我二人翻天覆地地打了好几场,最后我们发现谁都伤不了谁,谁也都弄不死谁,这才疲了,喝了几口酒,冰释前嫌。
我对她道:“我本以为老子已经够惨,两腿一蹬,两眼一闭,让我的小崽子们陪你折腾去。现在我一想,你他娘的才惨。你若何时身死魂灭,这世间既没人认识你,也没人记得你。九重天的那帮人早死光了,你搞的那些小白脸也早死光了,你两腿一蹬,两眼一闭,谁又来送你?”
此为蒙昧。我安慰自己,道,这是老天爷给她最深最沉的诅咒,这样一想,我族之困,也便没那么糟糕。
她反手给了我一掌,道:“你再废话,我让你永远找不着他。”
再过了百年,东君寻了不知道第几具身体的时候,我果真再也寻不到他。他给我留了一封信,道:“待我实在坚持不下去的那一天,你且来送我一程,可好?”后来我听九殿下说,渡魂之术毕竟太过惨痛,他每渡魂一次,魂火必受重创,非百年不可恢复。
他不愿再陪我“贪欢”,因为此贪欢会消磨他下一次渡魂的斗志。此逻辑实在太匪夷所思,我目瞪口呆,问九殿下,道:“他怕死是他的事,渡魂也是他的选择,这同我有何关系,他干嘛拿我撒气?”
九殿下没有回答我。我猜她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我想起小时候曾目睹过的神界的葬礼。九龙翱空,众人一身黑衣,长长的纱幔覆着沉沉黑棺,一路悼辞,一路摇着归魂铃,一路凤凰悲泣。九殿下若是身死,谁又给她抬棺,谁又给她念悼辞,谁又给她悲泣呢?
然而此念毕竟多余。或许她活不到那一天,便入了轮回。如此,血契一断,我族得出入长鸣山,与世通婚,繁衍生息,再不复“蒙昧”。我族人死去之时,有人悼念,有人悲泣,有人将凤凰的故事写到书里,有人能告诉他们的幼子,长鸣山曾有凤凰长鸣。
若果真如此,那我便愿意去送她一程。这样一来,她便不再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