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船远离海岸线几十里,经过数日的航行,李不伟与赵范早已有些等不及了。毕竟这是大宋新武器的第一次正式亮相,也是这批武器第一次正式投入使用,众人都想看看其威力到底如何。
与此同时,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这次要对付的并不是外族,而是大宋的百姓。这些叛乱的人当中,固然有一些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也有一些人报有投机心理,但更多的却是为生活所迫而走投无路的百姓。倘若哪一年风调雨顺,粮食有了好的收成,又或是稍稍能过得去,这些百姓万不会走上造反的道路。
然而此事毕竟发生了,而且就在朝庭与金国大战的前夕。若是换作以前,大宋朝庭固然也会派出军队前去镇压民间的起义,但多数都以地方驻军作为主力,很少从前线的精锐部队调兵过去。此次两淮驻军南下到福建,也说明了朝庭对于平乱的信心。虽然只有几千名官兵,但其手中的武器却是那些义军们万不能及的。
赵范低声道:“大人,朝庭对于此次平乱的态度,与以前相比显然大不相同。随行的三千名士兵中,有近百名都来自福建。让这些士兵回到故里去平定家乡的叛乱,显然是不想过多地制造杀伐。但叛乱已经发生了,恐怕会有不少人因此而丢掉性命。”李不伟微微点头道:“是啊,赵将军分析得果然有理。朝庭若想知道新武器的威力,大可在几个月后与金国的战争中试试。但枢密院如此决定,估计是想提前练兵罢。”
两人正说话间,忽然听到瞭望台上的一名士兵大声通报道:“李大人、赵将军,船队已驶过上竿塘山,距连江不远了。”身边一名士兵递上望远镜,赵范接过一看,喜道:“大人,前面不远处就是连江船厂的码头了,好象还有些地方上的官兵在列队等候。”
李不伟接过望远镜看了片刻,笑道:“赵将军,朝庭的精锐之师忽然前来,福建的地方官员似乎也没有想到。只是这些士兵的穿着与装备,却是与沿江水师相差甚远。”赵范也笑道:“大人倒是看得清楚,不过大人却说错了一句话。现今的沿江水师,已编入大宋海军的东海船队了。”
二人同时哈哈大笑。其实李不伟也明白,南宋自从移京临安之后,相比较北方,南方的威胁要少上许多,因此宋军的重兵大都在长江沿线布防。如今与金国开战在即,枢密院早就将全国的精锐调往川陕界、京西南路、淮南西路,以及淮南东路。至于一些新式武器,也大都配给了宋金边境一线的宋军。也正因为如此,福建的地方官兵始终没办法迅速平息叛乱,结果让义军在一年多的时间,竟然发展到四万余人,甚至还偷袭了连江船厂。
其中一艘战船缓缓靠岸,众人终于看清,岸上除了一千多名士兵,还有几人的衣着稍有差异,显然是福建的地方官员了。赵洪万走上岸,与这几人见礼之后又交谈一阵。李不伟只看到赵洪万不时指手划脚,旁边几人连连点头,又偷眼向自己这边望来,神色间甚是恭敬。
大宋朝的大学士亲自监军平叛,这在历史上绝无仅有。不只如此,就连大宋皇家海军也加入了平乱的队伍。晏头陀的义军在福建任意横行,地方驻军已没有丝毫办法。如今朝庭的精锐之师赶来助战,这让站在岸边的福州太守终于松了一口气。
对于福州太守,李不伟早已查阅了相关的资料,知道这位太守也姓史,而且与当今的丞相史弥远关系非浅。史弥远有一位大哥叫做史弥忠,此人曾任知庐陵、吉州太守、又掌管福建盐茶税,并且被理宗封为郑国公。而这位史岩之,则是史弥忠的儿子,也是史弥远的侄子。
李不伟至今仍然记得,他以前去宁波看望同学时,曾去过号称‘北有秦陵兵马俑,南有钱湖石刻群’的南宋石刻公园。这个公园占地面积极大,其内的石刻以南宋石刻为主,又有一小部分明、清期间的作品,共两百余尊石像。其实,中国的石刻作品基本都集中在佛教石窟或是皇家陵园,但南宋却有些例外。南宋的一些帝王,梦想死后能够安息到河南的北宋皇陵,因此这些皇帝死后,都是草草暂厝,没有留下一处宏大陵园石刻。但史浩、史弥远、史嵩之等人的的墓道石刻,却填补了南宋时期的这一空白。
当然李不伟也知道,自己以前曾经见过的那些石刻,有些根本就不会再次出现了。当今的皇上早已有心迁都江北,这在临安城市道路改造的计划中,就能看出一二了。
正如此想着,李不伟只觉得眼前景色忽然一变,原来自己乘坐的战船也已靠岸。李不伟与赵范并肩走下战船,岸上众人慌忙见礼,心中却暗暗称奇,早就听说临安有位李大学士,没想到竟然如此年轻,也不知他有何能耐,竟然能任得大学士一职。
李不伟丝毫不在意众人的表情,随意摆了个姿势,算是打了招呼,眼光却在这几人中不断游走,终于停在一名武将打扮的人身上。
赵洪万忙道:“大人,这位是福州总兵赵齐远,去年已被调至福州船厂,负责战船的监造与运送。”李不伟微微点头,心想赵范将军说得果然没错,此人虽然官职不大,但责任却是不小。福州船厂造的船,在下水时便已安装了蒸汽发动机,甚至还预留了火炮的发射孔,其中的信息甚是机密。赵齐远此时也在迎接的队伍之中,显然是朝庭早有密令。倘若这赵齐远真的是那位赵先生,也不知道完颜洪烈是否也知晓了大宋的军事机密?眼前这人年纪约三十岁上下,应该与那位赵先生相差无几。
赵齐远看到李不伟盯着自己,忙一抱拳道:“卑职赵齐远,见过李大人与赵将军。”
话音未落,李不伟便知道自己的猜测彻底错了。这赵齐远声音宠亮,一点儿也不像那位赵先生。倘若说他故意伪装了自己的声音,却也不像,更何况当时并无外人,他又为何要刻意伪装呢?而且人在伪装声音时,也不可能面面俱到。完颜洪烈曾拿出了一件物事,赵先生当时惊惶失措,但其声音却是嘶哑之极。试想一个人到了如此慌乱的地步,仍然不忘记伪装自己的声音,这多少有些不可思议了。
李不伟转过头去,对着赵范微微摇头,意思是说这位赵先生,并非那位赵先生。
赵范会意,终于放下心来,又冲着史岩之等人哈哈一笑,道:“军情紧急,李大人与本将军这才急着要见到几位大人。反贼抢劫了连江船厂,兵部担心福州船厂的安危,因此要赵总兵务必赶来商议。几位大人等候已久,此时想必也累了,咱们边走边谈。”说着,已迈步向前走去,李不伟会意,紧跟着走在后面,走入临时布置的议事厅。
众人分别落座,略一交谈,赵范已对于叛乱的情况大至有所了解。连江知县侯信尚自惴惴不安地道:“几位大人,这伙反贼委实太过大胆,竟然在一个月之前偷袭了连江船厂。好在反贼的意图只为夺船,并未伤及人命。”
李不伟问道:“史大人,汀州的情况如何?”史岩之听得一愣,忙道:“回大人,反贼并未攻打汀州城,而是转向长溪。后来在抢劫了几十艘战船之后,贼人的战船数量已达两百余艘,如今又乘船南下,正盘距在泉州一带。”
李不伟闻言吃了一惊。因为在他离开临安之前,曾将晏头陀造反的一段历史反复看了数遍,也对其日后的动向了如指掌,知道这伙人会试图占领汀州。但他没想到,如今的晏头陀一众,竟然没有按照历史记载的那样前往原本应该被占领的州县,却有了两百艘战船,意图向海上发展。难道因为自己的到来,影响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这场起义?这就是传说中的蝴蝶效应么?
史岩之道:“大人有所不知。刚开始的时候,贼人只是在邵武一带活动。晏梦彪之所以能聚众,也是因为建宁府盐政行使不力,盐商无利可图的缘故。朝庭在临安府试行了新的盐政之后,又有消息传来,说整个大宋境内都要实行新的盐政,而且盐税也将大大下调。如此一来,跟随晏梦彪的人自然就少了许多。而此时晏梦彪已走投无路,情急之下便宣称自己是天皇星下凡,乃是救苦救世的真龙天子。一些村夫愚妇们竟然相信了晏梦彪的邪说,不出数月便有近万人跟随。”说到这里,史岩之脸上一红,继续道:“其实这也是百姓生活没了着落,这才会信了。”
李不伟点头道:“百姓的要求本就极少。若是有饭吃有衣穿,寻常人定不会挺而走险的。想必也是被迫无奈,这才有许多人加入了贼人一伙。既然如此,咱们在平乱时也要见机行事,免得滥杀无辜。”话虽如此,李不伟心中却想:对于朝庭来说,只要加入义军的,没有一个是无辜的。这些百姓也没想到,他们的一时糊涂之举,竟然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史岩之连连点头道:“大人说得是。但是后来又有变故。约半年之前,建宁府的一位学究突发奇论,声称天下万物本就有其存在的道理,而天上繁星,也与日月水火一样,只是距得极远,这才看起来有如萤火,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星宿下凡。出人意料的是,此种歪理竟然也有人相信,只是相信的人却是少之又少。尽管如此,晏梦彪已觉得危及了其地位,便派人将这老学究抓了去,但念及这学究精通理学之道,便只是将其关了起来。只是谁也没想到,后来这位学究为了保全性命,竟然成发晏梦彪的军师。”
李不伟又是微微一惊,思索片刻道:“看来,晏头陀也是听了这位军师的话,知道在陆上危险重重,因此才会抢了战船,准备在海上一图发展。”
其实李不伟心中已隐隐猜到一些来龙去脉。这位学究的言论,他在两年前的辩理大会上也曾讲过,只是当时并无人相信,更有人因此而嘲笑自己为疯子。想必这位学究当时也在辩理大会上,又或是他从别人口中听到一些消息,便在晏头陀起义之后讲了出来,没想到竟然引来大祸,更没想到他竟然因此而成了晏头陀的军师,而且建议晏头陀弃陆择海。看来此人才是改变历史的关键人物。
然而接下来的话更让李不伟大吃一惊。
史岩之又道:“这位学究名叫吴泽本,以前并无人在意其身世,在他成了晏梦彪的军师之后,官府这才重视起来,派人一查,却发现这吴泽本根本就不是宋人,而是来自日本!”李不伟惊呼道:“日本!?日本人怎么会来到大宋,而且对理学又如此精通?”
众人看到李不伟的神情,均是吃了一惊,心想李大人听到这两个字,为何如此神情?一个弹丸小国,大宋又如何会将其放在眼里?虽然我等也有些意外,却不像李大人这般震惊。
其实自唐代以后,宋朝人便按照日本人的自称,逐渐以日本一词取代倭作为对日本国的官方称呼。由于对日本的幕府制度缺乏了解,宋朝一直以日本国王来称呼和册封日本的执政者。宋太宗对日本颇有好意,北宋欧阳修的一些著作中,也将‘天皇’一词写入正史。日本因为大量种植****加上太阳旗,所以民间开始有了***国之称。
史岩之也不知道自己的一番话,为何会让李大人如此反应,此时看他正向自己望来,目光中带有征询之意,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道:“据官府调查得知,这吴泽松早在二十六年前来到长溪,随行的还有其妻子。此人原名川岛五十六,其妻子叫做山本芳子。这二人本是想着去往临安,没想到途中遇到风暴,只好在长溪靠了岸。”
李不伟奇道:“这两人为何要来大宋呢?难道是因为江南富庶,这才要不远万里离开日本?”
众人面面相觑,神色间颇为诧异。史岩之笑道:“当今朝庭已将此事禁止了,况且大人年纪轻轻,自然不会听过度种的说法。此事容下官日后详细讲与大人。大人刚刚抵达不久,还请稍息片刻,下官已准备了酒席。”李不伟听得纳闷,但看到史岩之忽然吞吞吐吐,当下也不好继续发问。
然而他还是忍不住心中好奇,再说这川岛五十六虽然不是宋人,但毕竟也是晏梦彪的军师,还是问个明白为好。当下又将史岩之叫入自己房中。
史岩之早有准备,手中拿着一本书递了过来。李不伟接过一看,只见封面上写了四个大字‘清波杂志’,书中有一页折了起来。李不伟直接翻到这页,刚刚读了几列,便见书中有如下记载:倭国一舟飘泊在境上,一行凡三、二十人。妇女悉被发,遇中州人至,择端丽者以荐寝,名‘度种’。
李不伟看得纳闷,而且也不知道何为‘荐寝’,只好抬起头来看着史岩之,表情甚是迷惑。
史岩之笑道:“大人,其实这度种的意思,就是让日本女子委身于相貌英俊的大宋男子。等这女子怀孕之后,再返回到日本本土,将孩子生下来。倘若有女子生了宋人的骨肉,其身份地位大不一样,名门富贵前来提亲者络绎不绝。”
李不伟这才恍然大悟,心中惊异之情更甚,只觉得此事无比的诡异,又继续看了下去,上书:女未嫁者先与汉人通,有生数子年近三十始能配其种类。媒妁来议者,父母则曰,吾女尝与某人某人昵,以多为胜,风俗皆然。今亦有身材高大者,盖与汉儿通而生也。
看到此处,李不伟终于明白过来,哈哈大笑道:“如此说来,晏头陀的这位军师,想必长得不是很高大了?”
史岩之笑而不答,继续道:“这川岛五十六,也就是吴泽本,来到长溪之后,便带着其妻子四处寻找相貌英俊的汉家男儿。过了两年多,山本芳子遇到了终于遇到了政和县的一位姓范的年轻人。这人自幼家境贫穷,又屡试不中,只好在家务农。川岛五十六看这姓范的年轻人相貌不错,又读过一些书,便让其妻子与之相通。但没有想到的是,山本芳子有了身孕之后,竟然不告而别,与这姓范年青人的一同离开了政和境内,不知去向。至于那名婴儿是否生下来,最终也无人知晓。”
李不伟道:“想必此事发生之后,吴泽本心如死灰,又不愿一人返回家乡,便在大宋境内住了下来,反而迷上了理学,后来竟然成了晏头陀的军师?”
史岩之笑道:“大概就是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