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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江山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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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城王萧大器一行出了悬瓠城,沿着汝水南下,往义阳郡方向打马而走。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武州的下邳郡,那里正是这次北伐大军出征之前的汇合整军之处。按照之前的部署,在大军暂未集合之前,先由武州刺史萧弄璋率军攻打碛泉、吕梁,压缩高澄在徐州的战略空间,待三军誓师之后,再乘胜进逼寒山,一举兵临彭城城下。

“大器哥哥,你真要把这个家伙抓到建康去,让皇爷爷杀他的头啊?”溧阳县主完全没有大战来临之前的紧张和对悬瓠城中侯景的不忿,一路行来,她对众人似乎各怀心事的闷头不语甚觉无聊,面纱下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如行尸走肉一般无精打采的程越,娇声朝宣城王喊道:“说起来他毕竟是程伯伯的儿子,又是小昕子的恩公,这样对他会不会太严厉了一点。”说完,她有鼓着桃腮小声地嘟囔道:“虽然我也很想打他一顿,替阿夏姊姊出口恶气。”

宣城王骑在马上,两眼平视着前方,英俊的脸上平淡得看不出任何表情,他兴许是沉浸在某种筹划或回想当中,全然没有听到心爱的妹妹与自己所说的话。

“小溧阳不用担心,”旁边的羊侃见她似乎面有委屈之色,忙从旁替萧大器圆场道:“侮辱皇室的罪名不过是说给侯景听的,宣城王这是在帮程越脱出侯景的魔掌而已,不会真的把他绑到台城去交给有司问罪的。”

“真不知程伯伯怎会有你这样的后辈?不过仗着积了几分蛮力,攒了微末薄名,就忘乎所以大言不惭,甚至敢出言不逊,辱及皇室,不给你点教训是不行的。”萧大器从沉思中回转了过来,他歉然地朝溧阳郡主笑了笑,转脸朝程越冷冷地说道:“此次行军路上,凡驻扎、警戒、饲马、负杖等一应杂事你都需亲历参与,不得推脱!”

也不知道是阿夏那小娘子在萧家人面前添油加醋了,还是萧家的这些天家贵胄们自尊心强到爆棚的地步,自己原本很励志的一个表态,到了这里竟然变成了忘乎所以大言不惭的无耻行为了,这份郁闷冤屈,我又该找谁说理去!程越心中无奈地哀叹道,萧大器这家伙居然还认为自己是在帮他摆脱侯景的魔掌?拜托,这一大帮子人跑到彭城去,不也是去找人干仗?你们去打仗会让我躲在大帐里享福?既然都是要替人卖命,哪里又不是魔掌呢?何况在侯景那里自己怎么说还是个五十人的小头领,到了这,一句话就把自己打法成一个事事都要插一手的勤杂奴仆了。但形势比人强,好汉不吃眼前亏,事已至此,程越也只能在心底默默地骂几句粗话泄泄愤了。

不过,当日自己说这句话的时候,好像是摸了阿夏的脸了,那小娘子虽说动不动就喊打喊杀,但那张娇媚的小脸还真对得起吹弹可破四个字来,想到这,程越突觉心中生出几分燥热来,他不由自主地转过脸去,偷偷朝溧阳县主看了一眼,却见她不知怎么地竟也正在看着自己,隔着轻轻摆动的薄纱,四目相对之下,程越觉得自己仿佛掉进了一个深邃却让人迷醉的黑洞,他的心一阵狂跳,忙不迭地红着脸低下了头。

宣城王疑惑地看了看举止有些异常的妹妹,又邹着眉头盯着程越看了一眼,好半晌,他冷冷地开口道:“关于你罪过的事暂时放在一边,本王问你,你替侯景为虎作伥了这么久,可知他此次兵出谯州,存的是何用心?!”

就知道你跟侯景不对付,怎么,从老羯奴那讨不了好就想找本队主撒气,门都没有!程越心中暗骂了一声,面上却装得毕恭毕敬,他躬着身子,一脸迷糊地朝萧大器嚷道:“程越自侯王举旗南归时才加入军中,卑下以为,其时河南王既已奉表降于朝廷,所作所为自然符合朝廷法度。况且自入军以来,程某虽多有交战,但攻伐之敌,尽是高氏之属,宣城王所说的为虎作伥所指何意,卑下愚钝,还请宣城王示下。”

“你!”萧大器没料到程越竟敢和他咬文嚼字的如此抬杠,顿时勃然大怒,他怒气冲冲地指着程越,大喝一声道:“卫士何在,速速将这厮带下去,重责五十军棍!”

“且慢,”一旁的羊侃见状,忙喝退了气势汹汹的护卫,驱马上前,朝宣城王轻声道:“宣城王宽厚仁慈,何必与这等狂妄之辈一般见识。不如让老朽来问上一问,如何?”

“羊将军有请,小王自无异议,”宣城王朝羊侃拱了拱手,气咻咻地道:“只是这厮实在狂悖,老侍中且莫被他气坏了身子。”

“多谢宣城王挂怀,”羊侃躬身施了一礼,转过身来,深深地看了程越一眼,笑眯眯地说道:“老朽曾听人说,当日小郎君在王思政方城县衙中为侯景求援时,将颍川与河南的局势分析得头头是道、鞭辟入里,并最终使得王思政痛下决心,倾荆州全境之兵而东出,可见小郎君乃是有勇有谋之士。为何方才宣城王曲意下问,你却任意胡言,答非所问呢?”

程越见这老者虽表面上看起来和颜悦色,但自己却能从他满面笑容的背后,感受到一股锐利的霸凌之气,那是一种久历疆场、杀人如麻的凌厉,远非此前宣城王那种靠着皇权撑腰的气急败坏可比。

这人就是羊侃?果然不愧为世之骁将。程越一凛,心中暗道,当日在青夫子的青苑中与她手下的老者孟荆讨教马槊绝艺时,孟荆曾跟他说,南朝中羊侃精于制作马槊,料想其马槊之技也必是极为精湛的,自己原本还想着要如何才能和羊侃这等贵人攀上点交情,却不料今日竟已在和他面对面地对话了,人生之际遇如此,真可谓奇妙之极。

“长者谬赞,小子愧不敢受!”程越忙拱手躬身逊谢道:“并非小子胡言乱语,轻慢宣城王。实在是小子位卑言轻,不敢虚言妄谈,以免犯了挑拨朝廷重臣的不赦大罪。”

“你顾虑得对,侯景乃皇帝陛下亲封的河南王,论权势地位仅次于皇族子弟,但侯景是外臣,宣城王是内主,孰轻孰重,你自明白。”羊侃捋了捋银白色的长髯,眯着眼徐徐说道:“你既是聪明人,自然知晓宣城王之所问并无挑拨之意。侯景,原本乃卑贱的羯奴,只因赶上了魏北方大乱而位列三公,食邑万户,如果他能度德量力,于此应该满足了,但他自从叛离高澄以后,在宇文泰与朝廷两者之间一直反复无常、朝秦暮楚,可见其目的绝非他自称的以求不被高澄诛灭那么简单。”

“你既出身名门大族,又有心报效朝廷,老朽也就与你开诚布公了,”羊侃顿了顿,继续说道:“如今朝中有识之士,都对皇帝陛下纳降侯景忧心忡忡,侯景所率之军卒,虽不是燕赵之劲旅,可毕竟久经战阵,熟于军事,一旦接受诏命,便成尾大不掉之势。再加上我南朝能征善战的名将日渐凋残,青黄不接之局日益严重,如万一侯景怀有异心,老朽只怕江南这数十年繁华恐将付之一炬了。”

程越听了羊侃这番话,心中对宣城王所持的立场有了个大致的了解,这小白脸不容易啊,在是否接纳侯景投降这件国家大事上,他显然是站在了皇权的对立面,但他无法改变皇帝的态度,就只能将努力的方向放到消弭祸患的源头上来了。想到这,程越迟疑了一会,轻声问道:“羊将军的意思是,侯景可能会对朝廷不利?”

“不利?恐怕用灾祸来形容会更贴切一些吧。”羊侃长叹了口气,道:“羯奴胡种,厌治而好乱,他若窥知我南梁渐弱,必生桀骜之心,到时无论是举兵向阙还是引狼入室,对于宗庙社稷来说,都是是不可承受的灾祸。为了消弭这种祸患,我们现在要做好两件事,”说到这,羊侃抬头朝东北方望了望,闷声道:“首当其冲的,就是要全力打好北伐彭城这一仗,彭城胜,则祸端隐;彭城败,则祸端兴。至于第二件事,”羊侃朝宣城王拱了拱手,道:“就是要弄清楚侯景的真正动向和意图,唯有如此,才能在可能的冲突中占得先机。”

程越听到这里,不由得在心底对宣城王和羊侃等人生出深深的敬意,人们常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但他们作为当局者,却没有像萧衍、朱异那样沉迷在悦近怀远的虚幻里不可自拔,而是朝乾夕惕、居安思危,以清明睿智的眼光审视着随时可能发生的祸患。只是,在这种皇权大于天的环境下,这种谨小慎微的补锅心态会有益于大局吗?

“羊将军既然视我为子侄,我岂能不视羊将军为叔伯。”程越抬眼看了看不远处无忧无虑地信马由缰的溧阳县主,心中长叹了口气,江山美人,江山美人,江山若是沦陷,美人又岂只蒙尘?更何况,覆巢之下,不止于蒙尘的,又岂会只有美人。想到这,程越咬了咬牙,拱手朝萧大器朗声道:“并非程某不敬宣城王,只是程某以为,宣城王之所为,不过是掩耳盗铃,于事无补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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