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真的有点漫长。

一边是火光四溢、尸横遍野。而另一边却也是剑拔弩张，大战一触即发。

同样还是那一弦残月，夜色漆黑，寂静阴森，呼啸的北风凌烈地喧嚣着，时不时可以听到风吹树叶的沙沙声。现在已经夜半三更，突然一个黑影从月面掠过，夜静的可怕，似乎打算吞噬整个世界的色彩，恐怖到令人不敢想象，只能巴巴地期待着黎明的到来。

“刘公…”那黑影不是旁人，正是何六。他喘着粗气，满脸的急切，大步跨到刘太监的面前，却不敢怠慢礼仪，便当即抱拳一拜，道：“…出大事了！营地…俘虏…柳百户…”然后一一讲解他所见到的一切。

“坏了！”刘太监听完一切，心中一紧，面如土色。待孙公公垂目一挑，他当即连滚带爬地凑到近前，并小声地把刚才的听闻又复述了一遍。

“小柳儿也被俘虏了？…真是废物！”孙公公有些不敢相信，他面若寒霜，眼珠乱转，双手也在微微颤抖，连食指关节也都掐的发白。

“怎么了？是不是把人都带过来了？！”李鹜隔得不远，又时刻盯着对方，自然不难发现孙公公这边有了异样动静，便出声问道：“…孙老狗，我大师兄他们在哪？怎么没见着？！”

“人不见了！”孙公公沉声怒道，他并不打算向李鹜隐瞒这件事。

“什么不见了？阉狗，你又在耍什么花招？！…我可告诉过你，不见到我的师兄弟们，这个张公子可就不能活！”李鹜也冷冷地回了一句，并且还作势把张文若抵到身前，要挟一番。

“李鹜！你莫要猖狂！本公公的容忍度也是有限的！”孙公公怒吼一声，经过一番不短时间的谈判，他终于回想起对方的来历了。

“哼哼~！”李鹜阴沉地冷哼起来，也没有多作言表，只是把大手放到身前的张文若的脖颈处大力一掐。就足以令孙公公等人心有余悸、畏缩不前。

“你快放手！”孙公公强忍着怒火，尽量冷静地大喊一声，后又淡淡说道：“李鹜，你可还记得惊鸿箭陆羽否？你在漠北时的结义兄弟，惊鸿箭陆羽！….如今，他找过来了，你的那些个师兄弟们便是此人劫营救下的！”

“怎么可能？！”一听陆羽消息，李鹜不喜反惊，手上便不自觉地松开了张文若的脖子。他怔怔地望向孙公公等人，声若蚊蝇似地自语问道：“来的…真的是陆羽吗？会不会…”

“你自己看吧！”孙公公大手一挥，一旁的何六便连忙跑了出来，他伸手一探，便从随身的大氅里摸出一只血染箭翎的箭矢出来。“这是我从一个刚刚死去的弟兄身上拔下来的！应该不会错，这根箭上有陆羽的独门印记….诸位且看！”说着，何六便把手中的箭矢高举，并指着上面的箭翎说道：“这是用鸿雁的羽毛制作的，还有这处…”他又指向箭身一面，说道：“…蛇形雕纹，普通的射手可不会做这样的标识，太细致了，也太无用了！也只有他陆羽才会为了‘人过留名，雁过留羽’这么做的！”

“不，这一定不是二弟！一定是你们故意伪造的！”李鹜看过何六指出的两处标识后，心中其实已经认清了事实。但却不知为何，他却不敢承认这个既定的真相。“不不不，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你们为了敷衍我而故意假造的！…二弟说过，他今生今世都不会出漠北的，那里才是他肆意驰骋的疆场！为什么？…不，一定不是他！…可，还能有谁？八臂摘星手贺琨？还是铁胎弓岳禁？…”李鹜迷茫地望着已经挂斜的残月，开始惊疑不定地喃喃自语起来。

“不必猜了！射出这一箭的，就是我！”人群外传来一声飘忽不定的声音，直把众人吓了一跳，不禁如临大敌地戒备起来。而李鹜听到此语，却是眼睛一缩，冷汗直流。直到最后，他循着声音看向某处，待看清来人后，便更是手脚颤抖起来。

“真的是你！…陆羽…贤弟…你，别来无恙啊？！”李鹜说话都带着颤音，神色带着紧张和莫名的愧疚，这一点也不符合二人结义兄弟久别重逢时的场面。

“大哥，你真是我的好大哥啊！”来人便是陆羽，他如同暗夜中的精灵一样，只在人前留下一抹昏暗的背影，飘忽不定，时隐时现，令人难以捉摸。就这模样，也不知李鹜是如何一眼就能认出他的身份的。

“大哥，没想到你我昔日一别，竟是经年不见…你可是叫我想的紧呢！”他宛如鬼魅一般就站在残月之下，一动不动，仿佛定格了一般。模糊的身影配上生冷的语调，让人不自觉地就对他戒备起来。

“我也没有想到…咳咳~”李鹜努力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僵硬的笑容，他见对方‘面色不愉’声冷语哼，不禁讪讪笑道：“贤弟你不是说过，终生不会再出漠北吗？也不会在踏足中原大地一步，却为何…现在…又突然出现在这里？”

“我得出山啊！也必须过来中原一趟！要不然我的这颗心呐，就永远不会放下….我会后悔，会做噩梦，即便以后死了，也不得安生！”残月下的陆羽突然动了一下，他伸手摸头，摘下了遮盖全身的斗篷，第一次在众人面漆露出了里面的身体。一个足以令人一见难忘，还会噩梦终生的身体。

他的头发极少，全是灰白色的，零散地披在脑袋上，尽力地掩盖着他恐怖的左脸。那是半张不能见光的恐惧，已经没有太多的皮肉了。即便是有，也都是不断泛脓流汁的溃烂腐肉。他没有嘴唇，却有一口黄黑色的烂牙，说话时，可以轻易地看到口腔中猩红的舌根。也有口水会顺着牙缝流出来，顺着他白骨森森的下巴直往下流，那是充满褶皱的烫伤疤痕。

若是往上看，你不难发现，他还没有鼻子，只有两个结着暗红伤疤的小孔。呼哧呼哧的，像是在艰难的呼吸，又像是在怒不可遏。然后就是他的眼睛了。

他左边的眼眶已经没有眼球了，空洞的血肉凹陷成槽，里面充满了恐惧。只有右边的独眼还在艰难的睁着，却也布满了眼垢。眼白部分也长满了血丝，在月光下摄着瘆人的腥红之光。

“大哥，你没有忘记吧，我这副鬼样子可都是拜你所赐啊！”陆羽又把斗篷戴了上去，他一步一个脚印，却又像是无声无息的幽魂一样渐渐逼近。在场的许多锦衣卫时，都还沉浸在先前的恐惧之中，一个个噤若寒蝉、面如土色，却不敢上前阻拦。

“你害了我，害了我全家，害的我在这世上苟延残喘，孤苦伶仃地游荡在荒漠上，却还得无时无刻地念着你的好…真是可笑，也真是可怜！…我本以为，你已经死了，是为了救我这个结义兄弟而在二十年前粉身碎骨，一听说仇人尚有子嗣延世，我连命都不要，日夜兼程、风餐露宿…为得就是早日手刃仇敌，以全你我结义之恩义…然而，我却不曾想到，一直被我诅咒二十年的仇人，才是保全我全家人性命的大恩人，而被我念叨二十年的好大哥，才是我的杀父弑母不共戴天的仇人！…大哥，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竟会如此待我？！”

“当年的事又如何能怪到我的头上呢！”望着渐渐逼近的陆羽，李鹜浑身发抖，他吞吞吐吐、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早就和你说过与我一同加入拜火教，也曾多次警告过你，不要和圣主作对。可你却偏偏不听，不仅不入我神教，更是处处与我教分坛作对，而且最要命的是…你还打算向朝廷举发我等秘密行事，籍此为晋身之资！我教圣主知晓了自然不允，他杀你害你也都是一念之间，为兄不过是危墙之下受命而已！你却如何能全都怪我呢！”

李鹜的强词夺理让陆羽一愣，他真的没有想到当年江湖上人称义气无双的八百里铁锁横山的李鹜竟然会作出如此下作的狡辩。

“你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我不识时务所造成的咯！”陆羽已经站到距离李鹜一步之遥的地方，他见李鹜的神色激愤，不算稳定，便立定脚步，不再上前。只淡淡问道：“…即便如此，你独独害了我就罢了，却为何还要害我全家？…若不是我父力死拼杀。我漠北陆家到我这一世就要绝后了！”

“也亏得当年那人还算守时守信用，若不是他按时夜访，正巧遇到我陆家满门被屠，及时地出手援助，直至今日，恐怕我连女儿的最后一面也都见不到了！”陆羽淡淡地笑了一声，颇有些庆幸地说道。

“女儿？你还有个女儿活着？！”李鹜猛然一惊，不禁脱口问道：“…你说的那个女儿是莺莺还是燕燕？…一定是莺莺！我记得，我还清清楚楚的记得！当年那夜，燕燕生生挨了我当头一刀…她定然是死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