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院。同一日。日间。
初春的萧索是一种暗藏生机的萧索,表面上空荒,细看却有无数新季节的足爪在萌芽,在试图突破滞留不去的寒气的封锁。忍了一冬的忍冬,在寒气的尾巴中无来由地摇晃起来。
这样的一个新春,也许昭示着一个特别的年份。至少对于朱雀,这是一个绝对特别的年份。
书房内只有朱雀一个人,五两、琉璃、承璋他们,都被她打发开了。一幅以八分体书写的“此岸”横批,高高悬挂在书房墙上。
朱雀在慢慢拾掇自己的东西。辗转跟随君怜搬迁这么些年,她已经将自己舍不下的物事压缩到了最基本的数量。说白了,也就是一点点诗书琴画而已。实在带不走,将这些都抛下也是可以的,不过是身外之物。
其实,真到了那一刻,连这肉身不也是可以抛下的么。
她从来不觉得性命是多么要紧的东西。
外间几声唱礼。夫人。夫人。夫人。是君怜来了。
朱雀从桌案上摊开的种种经卷中抬起头来,看向门口。厚厚的丝绵门帘掀起,君怜将婢仆留在屋外,独自走了进来。
朱雀冲着她略一笑,又顾自埋首翻拣。君怜慢慢走近书桌,看着朱雀身前铺排开的一这堆物事。
此岸风平浪静。静水流深,所有的波澜都藏在最底层。
君怜在书桌旁的椅子上坐下来,托了腮看着朱雀,若有所思。
朱雀拿起一本手抄的卷册,对君怜轻轻挥了挥,笑道:“这是我刚刚抄好、要送给你的。……《华严经》实在太长了,一时半会儿可抄不完,我就把里面的颂偈,拣自己喜欢的抄了下来……”她将卷册递给君怜:“给你吧,别嫌弃。”
“榷娘,”君怜并不伸手接,只静静地看着她,“不要走。”
朱雀一愣,不语,转过眼不再看她。
“榷娘,相信我,无论我到哪里去,咱们都是可以在一起的。”
“……翚娘,我知道,你希望众人都围在你身边,常聚不散……”
“此事与众人无关。”
“翚娘,请你体谅:我的家是皇帝抄的,我要过的日子,注定与皇室无缘。”
“……可是君贵不一样,他一定可以成为一个好皇帝。”
“他是不是好皇帝,与我有什么关系呢?便是在最圣明的君主统治下,我总还有不合作的自由吧?岂不闻武王平殷,天下宗周,可伯夷、叔齐却采薇首阳山,义不食周粟……”
朱雀口无遮拦,完全不避忌谈论古人抗拒大“周”的往事。她不是想不到,她是不在乎。
幸好左右无人。君怜深吸了一口气,朱雀是故意的,自己不能被她带到沟里去。
“榷娘,皇宫生活,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可怕。”
“不得自由,就最是可怕。皇宫是个大笼子,把人圈在里面飞不出来,还不可怕么?‘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
“照你这么说,天地才是最大的牢笼,天就是笼顶,地就是笼底。咱们这些生长在天地间的万物,不过是祭祀所用的刍狗罢了,又何必在乎往哪里措置自己的形体呢?”
“哼,天地的笼子大,皇宫的笼子小。”
“皇宫的笼子再小,安顿你我这样的素淡之人,总还是够了。”
“……此言差矣。岂不闻,‘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要想素淡,到哪里不可以素淡,何必非要到那种地方去……”
君怜暂时停止了辩论。改变策略,保持平静,静静地看着朱雀:“所以……你是什么意思呢?要像伯夷、叔齐那样隐居于深山,是吗?”
“‘摆脱尘机上钓船,免教荣辱有流年’。翚娘,你就安心进你那小笼子,我呢,逃回大笼子去,就此逍遥于江湖,不是也挺好么?”
君怜叹了口气:“榷娘,孤身一人在山野间漂泊,难道内心真的可以获得宁静么?”
“我可以的。”朱雀回答。
她所说的并非虚言。过往的那些苍茫岁月中,当她在山间缥缈的晨岚中极目远眺时,当她在鸟儿暂停歌唱的午后将赤足浸泡到溪流里时,当她在没有月亮的夜晚仰望满天银渣般的星辰时,甚至,当她怀着一种半明半昧的心情用蓍草和甲骨卜算的时候,当她像摆宴席般以各种家什研磨药物的时候,当她专心于探究自己感兴趣的其它事理的时候,她都曾经一再获得过内心的满足与宁静。这是她推知自己可以直面孤独的依据。当然,也是脆弱的、未经检验的依据,唯一的依据。
“翚娘,你大概很难想象,我并不是非要生活在人群中,我是可以遗世独立的。‘俛仰慷慨,优游容与’,我应该做得到。”
“……你想去跟着高师父?”
“也未必。我想好了,有时候我也可以自己出门云游,去采采药、炼炼丹什么的。”
“嗯。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药’中仙。……是吗?”
“对。天子的船不好上,翚娘,归隐者要上的是钓船,不是御舫龙舟。”
“那也未必。岂不闻,‘小隐隐陵薮,大隐隐朝市’。榷娘,你若执意隐逸,没有什么地方比内庭、比禁中更理想的了。”
“隐于禁中?……哼,倒是好大一座须弥山。”
“对真正的求道者而言,红尘遍是修炼处,又何须专门择山而入?”
“……皇宫却算不得红尘。”
“是你不悟。”
朱雀沉默了。君怜说的都对,她无言以答。因为她真正的理由根本不在那里。
“……佛是过来人,人是未来佛。榷娘,放下我执,立地成佛。”
“嘿,翚娘,你总说我的我执太重;可你这样一味地劝我,你又在执着什么?”
“……你说呢?”
朱雀垂目沉默半晌,再抬眼,语声中多了一丝哀伤:“翚娘,庙堂与江湖终究殊途,你我何不就此相忘于岁月蓁莽之处?”
君怜勉力抑制着心底的难过,神情却柔软下来,适才那种辩难到底的锐气消失了:“……榷娘,你想过没有,倘若这次咱们分开,你归于山林,我归于深宫,此生咱们也许就……就再也见不上面了……”
“……想过。”
“想过……你仍然要离开么?难道你不知道,我在里面担心你却得不到你的任何消息,会是怎样的一种煎熬?”
“翚娘,真的不必担心我。如果你要求,我可以定期托人捎信给你。”
“……那么我呢?你就不担心我?你就不怕我在那里面太过孤独?”
“你怎么会孤独?你家君贵待你,如捧凤凰一般……”
“榷娘,君贵登上至尊之位后,一切都会不一样了。我的心底,其实是有恐惧的。”
朱雀有些意外,略一顿,轻轻去拉君怜的手,抚慰道:“不要恐惧……翚娘,这是你前行的方向,你的愿望之所在,没有什么好恐惧的。”
“榷娘,咱们十岁就在一起了。如果以前我不恐惧,是因为我知道你总会在我身边……”
朱雀默然片刻,苦笑道:“可是翚娘,皇家规矩太大,你看我这样的人,是很乐意受那种拘束的么?何况……唉……算了……”
“何况什么?”
“……嘿,你家君贵与我有难解的旧怨,我却跑到宫里去天天拜他,这岂不是太可笑了么?”
“榷娘,你是为这个才不肯留下来的么?”
“……就算是吧。”
“……如果我想办法让你不必天天拜他呢?”
“开玩笑吧?”
“这你不必管。我只问你,如果这样,你是不是就可以留下来了?”
朱雀愈发苦笑道:“翚娘,拜不拜他,不过小节一桩。我也不只是为这个……”
“我不管。……榷娘,我会为你尽力去促成此事。如果实在不能成……,”君怜停顿片刻,下定了决心,“你就走吧,我也不再拦着你了。”
“翚娘……”
“我去做一切我能做的,这是我的心意,也是我的本分。但最终你的去留,在缘,不在心;在你,不在我。榷娘,你是自由的。”君怜站起身来,“明日他们就会来接我入宫。榷娘,如果你愿意,先不要着急走,就在府里等着,我会遣人给你一个答复。”
“诶……”朱雀还待辩诘,君怜已经走向了门口。
“……至少,把我替你抄的偈语拿上吧?”朱雀向着君怜的背影说道。
“今日不拿了。等你最终决定走的时候,把它交给我派来答复你的人带回就是。”君怜停住脚步,头也不回地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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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药中仙”一句,借自杜甫《饮中八仙歌》,写李白,原诗是,“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另,“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出自陶渊明《归去来兮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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