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才替君贵剪去灯花的,正是曾经跟随他多年的心腹部将曹瀚。
曹瀚见晋王终于注意到自己,心情一阵激动,忙整衣下拜道:“臣曹瀚恭请殿下金安。”
君贵出座拉起他,既意外又惊喜:“你什么时候来的?你不是在澶州么,怎么跑回来了?”
曹瀚笑道:“臣来了有一会儿了,见殿下在忙,不敢打扰,就一直候在旁边。……臣要恳请殿下恕罪,殿下没有召还,臣原本是不该自己回来的……”
君贵闻言,微微蹙起了眉头:“怎么,澶州那边发生了什么事么?”
“没有没有。郭崇率部抵达澶州后,跟郑枢密做了交接,郑枢密就返京了。臣便央求跟随他一起回来看看,留孙璘仍旧在澶州统军。”“郑仁诲已经抵达京城?”“是,郑枢密入宫问候陛下起居去了,这会儿只怕还在宫里。臣没有得到圣命,原本回来得就不够理直气壮,怕惹陛下生气,就没敢跟进宫去。”
“嗯。”君贵沉吟着,“你别声张,明日就说是我让你回来的,你就可以入宫面圣了。”
“是,臣多谢殿下不责之恩。”曹瀚动情道,“臣在澶州,日夜思念殿下和林远等兄弟们……”
君贵含笑点头:“我也很想你们。你们……都还好吧?”
“好,都好。只是,我们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殿下一面。……殿下跟前来往的人多,说不定把我们俩往那儿一扔,就忘了……”
君贵有些难过:“瞧你说的!我何尝忘了你们?你这不就见到了我么?”
曹瀚百感交集,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顿了片刻,方道:“今日一见,殿下似乎瘦了。”
君贵叹口气:“呵,也许吧,近日我实在太忙了。”
曹瀚追问道:“殿下在忙什么?”
“忙什么?”君贵苦笑道,“你看看我眼前这一堆公文!我忙的就是这些朝务啊。”
“……殿下,臣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嗯?你跟我兜什么圈子?有什么话,赶紧说吧。”
“臣以为,朝务固然重要,可是与圣躬相比,却又微不足道了。陛下的龙体才是一朝的根本。臣听说陛下病重有日,为何殿下还只管在府衙中料理政务呢?”
君贵怔怔道:“可是……这些政务就是父皇交给我的啊,我必须要完成的。”
曹瀚正色道:“殿下,臣以为,前年陛下亲祀孔祠,就是告诉世人:本朝皇帝是以仁孝治天下的。殿下是皇朝的冢嗣,当此皇帝病重之时,如果殿下不去陛下身边侍奉医药,殿下将何以副天下人之所望?天下人又将如何评论殿下的所作所为?”
君贵愕然。沉默良久,方问道:“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殿下,臣听到什么,没听到什么,都无关紧要。臣以为,也许殿下并不在乎天下人的误解,可是,天下人却不能接受他们所误解的事啊……”
“所以你的意思是……?”
“殿下,把手里的政务统统放下吧。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让他们自己先琢磨着干去。殿下应当日夜守护在陛下身边,把陛下所希望的儿子给陛下,把天下所希望的嗣君给天下!”
君贵疲惫地苦笑一下:“曹瀚,我事奉父皇一片赤诚,被你这么一说,倒像是作伪了……”
“殿下!就算殿下为了完成陛下所交予的任务,甘愿承受天下人的误解,可是殿下想过么,天下人将来也会是殿下的子民。顺应民心、以德服人,这恐怕才是陛下最希望殿下做到的事吧?”
君贵默然,心中阵阵感动。曹瀚不愧是自己的心腹亲随,什么都替自己想到了。而且,为了这一番进言,居然几百里单枪匹马跑回来。
“……我明白了,”他揉揉自己的眉头,“难为你替我想得周全。明日我就入宫陪伴父皇,开封府中一应庶务,就交予你和王朴处置吧。”
禁中。滋德殿。后殿。日间。
刘医正和另一位御医将不多的几枚银针从官家身上撤下。这几日,官家的痰常常卡在嗓子眼里,宫官和内侍拍很久也出不来。御医们商量着采用了一种新的透刺针法,情形似乎有所改善。
君贵从彤云手中接过一盏清水,扶起父亲的身子道:“爹,好容易咳出来了,漱漱口吧。”父亲点头。
漱罢口,父亲指指自己身侧,君贵便在榻边坐下:“爹?”
“荣哥儿,爹这病,倘若好不了……”
“爹,这说的是什么话!”君贵忙道,“天气很快就和暖过来了。儿子听说,肺疾在天冷的时候是很难熬,可是一旦……”
父亲摇摇头:“傻儿子,到了这个地步,你我父子之间还需要什么忌讳?爹的身子什么状况,爹自己最清楚。……以下爹要说的话,你听着就是了,不要反驳。”
君贵垂头。片刻,他答道:“……是,爹请吩咐。”
“倘若爹这病不起了,你要从速治山陵,梓宫不得久留殿内……陵所的一应事务,以俭素为准则……修筑山陵的役夫要好生雇佣,不得差配百姓……陵寝之中不修下宫,不须用石柱,石柱太费人工了,以砖砌成柱子就可以……儿子,人死如灯灭,万事皆不知,徒留一具躯壳而已……爹不要重重棺椁,也不要华贵殓服……瓦棺纸衣,就足够了……”
君贵听爹开始交代自己的后事,心里有一种烧灼般的煎熬。及至听到殡葬的极简规格,君贵到底忍不住涌上了泪水:“爹……”
“……不要劝阻,爹这么吩咐,是有道理的。……爹平定河中府的时候,亲眼看见李唐十八帝的陵园被人盗发……当年花费了那样多的人力物力,有什么用呢?反倒是汉文帝因其俭素,他在霸陵原的陵所至今保存完好。
“……你在爹的陵所附近,征召三十户人家做守陵户,临入陵之时,揭开瓦棺,并让他们遍视陵内,知晓端底……切不可为山陵事伤他人性命……也不得用石人石兽……就在陵外立个石碑,上面刻这么几句话:‘大周天子临晏驾,与嗣帝约,缘平生好俭素,只令著瓦棺纸衣葬。’……儿子,这是爹真心的希望,你务必照着爹的话办,否则,爹在九泉也难以瞑目……”
君贵紧握父亲的手,心痛如裂,泪水滴落到父亲手背上。“爹……不要说了……”
“……无需宫人守陵,都放她们自便……每年寒食节,朝中若无事,你差人去洒扫一番即可……倘若人不去,遥祭也是可以的……
“爹……”君贵将头埋在父亲的手掌中,泣不成声。父亲伸出另一只手抚摸着他的头,慈爱地安慰道:“不要哭,好孩子,不要哭,爹还没说完呢……”
君贵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父亲:“爹还有什么话?儿子听着。”
“爹这一生,南征北战,有几个地方,爹最有感情……河中府和魏博,是爹成就大功之处,这两地,你各葬爹的一副剑甲……澶州是大周的龙兴之地,你要葬一顶通天冠、一件绛纱袍……东京是帝都,你葬一副平天冠、一件衮龙服……如此,爹归去之后,爹的精魂也会在这些地方保佑你,保佑我大周的江山社稷……”他盯着君贵的眼睛,“儿子,爹说的话,你全都记住了么?”
君贵在依从情感与遵奉皇命的激烈冲撞中艰难挣扎着,半晌,方勉强答道:“……儿子……记住了……”
正月十三戊子日,第四轮人事升迁诏令下达。晋州药元福、滑州白重赞、相州王进、同州张铎并加检校太傅;延州节度使索万进移镇曹州,加检校太傅;定州留后孙行友、邢州留后田景咸、陕州留后韩通、灵武留后冯继业全部正授节度使。
正月十五庚寅日。深夜,东北天空有大星坠落,其声如雷。朝野惊恐,无人敢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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