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马楚自打被江南李氏派遣边镐占领后,去年底又由刘言、王进逵等率兵收复。官家便以刘言为朗州大都督,充武平军节度兼三司水路转运等使,以王进逵为潭州刺史,充武安军节度使。于是,刘言成为湖南之主,湖南将校尽为刘言部下。但今年八月,王进逵奏报刘言与江南私通,被诸军所废,自己接手了朗州军政。官家知道王进逵一直不忿刘言掌握湖南大局,所谓“刘言被诸军所废”,说不定是王进逵自己策划的兵变。可是国内多事,湖湘一向难缠,更兼木已成舟,多说无益,官家便顺势将湖南大事委派给了王进逵,诏刘言勒归私邸。
不过,王进逵的统治,也不是那么顺利。
“……集州刺史周行逢密告王进逵苛政、暴敛、僭越……,郑仁诲问爹如何处置。爹想问问你,此事你怎么看?”
君贵沉吟道:“儿子以为,对湖南,首先是要保证它在大周版图中不失。就像对待吴越钱俶那样,只要真心顺服朝廷,便是割据一时、狂妄一时也不怕。中央足够强大,外藩就不敢胡为。目下湖湘军政全由他们那帮军中故友掌握,朝廷很难插入手去,也没有余力派兵干涉。儿子以为,父亲只需遣使观察即可,他们自然知道朝廷耳目在彼,知道有所收敛。……何况,周行逢密告王进逵,未必不是怀着当初王进逵密告刘言一般的心思。朝廷褒扬他、斥责他,都不妥当,不如装聋作哑……”
“哼,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王进逵有这么个人盯在后面,倒是替咱们省了不少力……好,爹就听你的,不批复周行逢的折子,可是派个人去让王进逵难受难受……”
“好。……爹,刚服了药,还是不要说这么多话了吧?”
“无妨。……邺都、邢州、洺州的地震奏报,你也看过了。尤其是邺都,王殷奏报说震感尤强,灾情尤重,说他已经拿出牙库里的财物来赈灾。嘿嘿,儿子,他这是什么意思?”
“这……这怕是明着要爹奖赏和补贴的意思吧……”
“他库中从民间所敛的财物原本不少,目今治下军民遭了灾,他就拿些出来回报百姓,又能如何?”
君贵不语。对待父亲的义社旧友,他现下变得很谨慎。尤其是当他发现一向飞扬跋扈的王峻,在父亲心目中竟然占据着那么重要的地位时。
“唉,王殷这个人哪……”官家摇头叹息,“罢了,不说他了,他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爹倒要睁大了眼睛看看,当此之时,他心里装的到底是什么……”他忽又笑道:“你还是跟爹说说,训哥儿这几日情形如何?”
“他呀?现在都被喂成一个小胖子了。瑽儿像他这么大的时候,都没他胖。……儿子想着,训哥儿已经满了百日,待哪天太阳和暖些,就让君怜带他进宫来,让翁翁抱抱呢。”
“诶,这么冷的天,小儿家不要出门!连同君怜,身子骨不强壮的,都别出门!爹又不是没见过他,上两次到你府中,不是还抱了一小会儿?爹不着急,你可别折腾他!”
君贵笑道:“那好吧。这几日天寒,爹连瑽儿也不让入宫了,儿子不是怕爹这里冷清么?”
官家郭威笑了一下:“有你天天来,还好。爹上次抱着训哥儿的时候还想,他要是能快快长到你七岁时候的样子,就好了……”
君贵七岁时,是他们正式成为父子的那一年。
那时候,英娘还是那么年轻美丽、充满活力;那时候,刚刚建立数年的小家庭中只有他们三个人;那时候,父母所有的宠爱,都集中在他这个养子身上……
父子两人都沉默了。好好的一个话题,竟然引得大家都难过起来。
而君贵的难过是双倍的。对往事的追怀固然让人怅惘,可父亲近来越来越频繁的忆旧和伤感,才更加让他感到心惊肉跳。
父亲似乎服老了。愈来愈凶顽的病痛似乎摧毁了父亲对于自己身体和精神的信心,他变得脆弱,变得敏感,变得顺从命运,变得时常回头望,去向往昔的时光中寻找宁静和安慰。
君贵记得,年初自己趁王峻外出治河之机回来入觐时,父亲虽然间或咳嗽,却还向自己炫耀在南庄一箭穿双凫和在宫中下场蹴鞠的雄风,言辞间颇为得意,完全是一副不服老的派头。
不过一年光景,随着肺疾的加重,父亲的言辞,已经萧索如此!
“爹……”君贵强笑道,“儿子那时候淘气顽劣,没少让爹和阿孃劳神。训哥儿不一样,从襁褓中就有翁翁旦夕教诲着,待他长到那么大时,必定会比儿子强多了。”
“不对,”父亲摇摇头,“我们家大哥儿是个好孩子。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个最好最好的孩子……”
“爹……”
父亲咳了几声,揉着自己酸痛的脖颈:“好了,爹乏了,要歇歇,你去吧。”
“好,”君贵跪拜行礼,“爹多多休息。朝廷的事,有宰臣们奔走,爹就不要太过操劳了。儿子拜辞,明日再来问安。”
他起身倒退三步,再转身慢慢走出殿门。他本来想向彤云仙草等叮嘱两句的,可是他做不到。因为,他的泪水已经不知不觉挂满了一脸。
晋王府。主院内堂。
入冬之后,主院内堂成了观音最常光顾的室内游乐室。为此,君怜特意命人将内堂中央一应桌椅摆设全部撤到靠墙溜边,为观音留出一个足够奔跑的宽敞场地。又在边角处添置了摇椅、木马之类的玩意儿,好教她自在地爬上爬下。随着天气越发寒冷,还点起了两个带防护铜罩的火盆。
此时,君怜与朱雀便溜边坐在一旁,一面叙些闲话,一面守着摇车中的宗训,一面看东方氏等拿个鞠球教观音玩耍。观音只有一岁半,自然还不可能学习蹴鞠。但是她对鞠球发生了兴趣,抱着球跑来跑去。东方氏在后面追着,她就愈发感到有趣,开心得咯咯直笑。
小小的皇孙宗训躺在摇车中,乳母刘氏守在一旁,轻轻摇晃着朱红描金的吊厢。摇车是官家命少府监为皇孙特制的,在他降生之前就下赐到了晋王府上。在摇车的起伏中,宗训本来已经快要睡着了,却又被观音的笑声所吸引,迷糊着眼睛左右张望。
仆从掀起毡门帘,君贵大步入内,众仆致便礼。君贵见一屋子的人,微笑道:“你们都在这儿。”
“嘘……”君怜轻声示意,“小声些,训哥儿就快睡着了。”
“好。”君贵点头,来到摇车前看看儿子。就这么两三句话的功夫,宗训已经闭眼睡了过去。君怜笑道:“你一说话,倒给他催眠了。”
观音见了爹爹进屋,早咯咯笑着向他扑过来。君贵抱起闺女,不由满脸笑意,柔声问道:“音儿在玩什么呀?”“玩球球。”观音答道。“好玩么?”“好玩。……爹爹玩。”“爹爹待会儿再跟音儿玩,现下爹爹要做点别的事。”
君贵转向朱雀,神色变得有些严肃:“榷娘,我能否问你个事儿?”
“……嗯?”朱雀感到惊讶,君贵很少有什么话题直接与自己相关。他们之间有限的对话,一般都通过君怜或者观音的由头而辗转开启。
“你的师父高医正,曾经做过御医,对吗?”“对,我师父出身御医世家。”“这样问很失礼,请不要介意-尊师的医术究竟如何?”“……我以为,是很高妙的。”“后来为何离开了呢?”“宫廷隐事,受人连累吧。”“那么,尊师最擅长治什么病?肺疾可以吗?”
朱雀尚未回答,君怜紧张起来:“怎么了哥哥?难道父皇的病……”君贵看她一眼,沉着脸点头道:“是,吃了多少药,总不见好转。御医院那帮人担着天大的干系,大概也不敢用些奇方。我想在宫外替父皇延请一个医术精湛的可靠名医,想来想去,就想到了榷娘的师父身上。”
朱雀沉吟道:“我师父最擅长的是调理养生,又或者湿痹杂症、外伤正骨,都是招牌。至于肺疾嘛……倒是也治过。我记得那年襄州有个致仕的员外郎患了很重的肺疾,请他医治,最后也给治好了……”
君贵与君怜相视,目中似有惊喜。
君贵道:“如此甚好。榷娘,我知道你师父早已退隐江湖,不知你可否将他暂且请出山,前来为官家诊治一番试试?”
朱雀默然良久。高师父与她一样,曾经与皇帝家有过极不愉快的往事纠葛。高师父当初决定弃品职而去,就是因为再也不想深陷宫廷纠葛的泥淖,忍受身心的煎熬。何况,这次要请他出山来诊治的,是一个别的御医难以医治的病人;更何况,这位病人,就是官家本人。稍有差池,令名不保倒在其次,甚至可能会送掉性命—即便这位官家是君怜的翁爹,但官家就是官家,身份不变,事情的结果就很难改变。
“朱雀……”见她久久不语,君怜轻轻唤了她一声。朱雀转过眼,看到了君怜和君贵满目的期待。
“好吧,”朱雀的面色罕见地凝重起来:“师父方便不方便出山我不知道,但我会尽力为你们一试。”
“太好了!”君怜感激地拉着她的手,“这次让廷献、五两和承璋都阜从你出门,返回的时候好教有人事奉高师父。”
翌日,朱雀携廷献、五两和承璋三人匆匆出发去寻访远人。冒着漫天扑面而来的细小雪珠,他们穿过了东京高大的城门,一径往南飞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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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贵主题-父子】
……
抚我畜我,长我育我,
顾我复我,出入腹我。
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出自《诗经-蓼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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