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十月,契丹入寇。这一次契丹的来势很凶猛,数日之内,邢州、洺州、贝州、魏州全线告急,南至邺都北境,西北至南宫、堂阳等地都遭到劫掠,官吏居民大被其苦。各藩郡的守将紧闭城门,各自为阵,只求本城不失,已经完全顾不上广大的乡野及邻近州郡。
方镇抵抗不了,就只能依靠中央禁军来支援。告急文书如流星火箭,一道道发往帝都。
彼时契丹之主为耶律阮,又名兀欲,是曾经入主中原的辽太宗耶律德光的侄子。耶律德光暴亡之后,兀欲被部将拥立为帝,囚禁了政敌祖母述律太后和叔叔耶律李胡,开始了自己的统治。
当时中原与契丹的关系,虽然有过石敬瑭时代短暂的一边倒,但已逐渐恢复为对等的国际关系。两国一方面互相承认、互致国书,在大事件上互通使节,一方面又不断在边界上摩擦生事,打打停停。
自从石敬瑭将幽云十六州割让给契丹,导致北方门户大开,中原北面的防务就变得异常艰难。契丹人对边境军民的小规模袭扰早已成为常态,遇到水草亏歉的坏年成,或者遇到契丹上层各派系争斗激烈难以分解时,“打草谷”便成了他们纾解内部生存压力与政治压力的最佳途径。因此,即便在石敬瑭父子向契丹称儿、称孙的时代,中原边境对契丹也不是一味恭顺,刘知远和郭威就曾经担负过抗辽的任务。不仅他们,在其时次第更迭的各中原朝代中数得上的彪悍之将,大都曾在与契丹的某场战役中扬名立万。
总体而言,在其时的中原人眼中,契丹人既是可怕的,又是可以战胜的;既是不讲理的,又是可以被打服的。只要有人肯豁出命去跟契丹人打这一架。
北上救援御敌的重任,毫无意外地落在了侍中枢密使郭威的身上。这一次,郭侍中仍旧带上了自己的长子郭荣,并仍旧以宣徽南院使王峻为监军。布兵遣将之际,郭荣向父亲提到了齐州马军都虞侯韩令坤,郭威便将他调至麾下。
讨北的战争持续了五个月。乾祐三年二月,寇情平定,郭侍中巡边归来。
当然,郭侍中在这个时间归朝,并不仅仅是回来汇报军情。当时,他正准备越过定州和镇州,直压契丹边境,也给北番制造些兵临城下的恐慌,御旨来了。官家命他即刻返京,参与嘉庆节的庆典。
嘉庆节,就是本朝的圣诞节。这个圣,是皇帝的意思,具体地说,就是小皇帝刘承祐的生日。循例,许多藩镇都要晋京朝贺。当然,谁来谁不来,最后要听官家的意思。官家既可以藉此召回那些自己略不放心的,来一番耳提面命、轻敲重打,也可以藉此屏蔽掉那些气焰太盛、可能对皇帝威仪造成影响的,让他们体会一下冷板凳的滋味。
时间回到十天以前。
禁中飞英阁,官家的御前秘密会议正在进行。除了小皇帝刘承祐,参与者还有:司空苏逢吉、左仆射苏禹珪、国舅李业,以及提前回来贺圣寿的青州节度使、检校太尉、同平章事、侍中刘铢,旁听的是刘承祐的贴身侍卫郭允明、聂文进、后匡赞等。
刘承祐半倚在软软的宝座上,神情已经颇有些不耐烦:“……你们议来议去,到底有没有个结果?反正,这些外藩个个拥兵自重,经常不把我放在眼里,谁敢担保他们之中没有将来的杜重威、李守贞、赵思绾、王景崇?!趁着这次嘉庆节,必须得给他们点教训。我说挑两个出头的,拿个错失杀鸡儆猴,你们又觉得不妥。那你们说怎么办吧?”
与亲信们在一起,小皇帝还是比较放松的,比如在自称的问题上,他就经常放弃那个需要端着架子的“朕”,而直接说“我”。虽然李太后经常教育他,要牢记自己的皇帝身份,处处按照规矩来,尤其不要对亲信太随便,让他们小瞧了自己,他却觉得母亲太啰嗦:当了皇帝,可不就是怎么高兴怎么来么,他已经够忍让的了!
“官家说得对。目下这些方镇守将,真是尸位素餐,朝廷白养活着他们了!”苏逢吉忙道,“就说北方这几个军州,本就是为巩固国防而设的,可是契丹人来了,他们又干了什么好事?就知道把城门一关,向朝廷要救兵!”
苏禹珪有一副忠厚长者的模样,在议政时常常持中庸的论调,尽量哪边都不得罪。不过大家都看得出,他常常有意识地与苏逢吉保持意见一致。比如此刻听了苏逢吉的话,他便立即附和道:“不如削了这几藩,朝廷从禁军中另派忠勇之将镇守。”
“削藩?好啊。我看这些藩镇互相勾连,早晚要起异心。趁他们还没成势头,削了也好。”国舅李业沉吟道,“只是削了他们,要拿谁去替补,这还得想妥当了。最好是咱们自己人去把守,才是妥当。”
“官家,不如听臣说两句。”刘铢扫视着众人,带着点不屑开了口,“臣一向领着方镇,知道他们那些藩主都是怎生一番心思。”
刘铢其实不算刘承祐亲信,他是先帝刘知远的心腹之一。刘知远喜欢的他的原因很奇特:因为他生性残忍好杀戮。在刘知远看来,这是有勇有断的表现,跟自己的性格颇为接近。所谓同类相惜,刘知远因此舍得重用他。刘承祐继位之后,对于这个刚戾难制的悍将其实是颇为忌惮的。这次嘉庆节前不知为什么,刘铢倒忽然起了忠顺之心,巴巴地从青州带了几件宝贝来献寿。刘承祐正因对付方镇的事不得要领,便临时召了他来参与“机要”。
众人安静下来看,一齐等着刘铢说下去。毕竟,无论苏逢吉、苏禹珪还是李业,都没有过实际领兵、镇守一方的经验。有些话,说起来容易,具体该怎么做,他们心中却含混不清。
“依臣看,藩主们心里最不情愿的,就是移镇。”刘铢得意道,“除非是小镇移大镇,那是升官,他们当然高兴。这些将领,每到一个州郡,无不巧取豪夺压榨地方,殚精竭虑培植势力。若是平移,甚至大镇移成小镇,他们的势头必定会大受打击。陛下请细想,要是正在热腾腾生根发芽之际,冷不丁给他们拔了出来,换个别的地方栽种,他们不得乖乖缩阵子脑袋么?待到立足安稳了,他们又要生根发芽了,咱们就又给他们拔了!……”
刘铢所说的,正是一个被过往几朝皇帝们频繁使用、屡试不爽的办法。确切地说,这种性质的移镇,在很大程度上,就等同于削藩,在阻遏地方军镇势力的膨胀方面,的确起到过不错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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