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议定,君贵这边另由曹瀚精点五十名马军军使随行,君怜这边则由陈廷献、范承璋阜从护卫。至于脚力,君贵不放心假手于人,亲自去挑选两匹脾性温顺、耐受劳苦的牝马来给君怜和朱雀骑。
君贵一离开,朱雀便从正在拆卸的营帐中走出来。君怜回头,不动声色抿住嘴看她。朱雀啧啧叹道:“一箭双雕,不战而屈人之马,翚娘子真是人物。”君怜恨道:“你不出力,还要冷言冷语?”朱雀道:“岂敢?我明明是在呈献对你的景仰。”
君贵挑完马,让人牵着一起回来。走近发现君怜已换了骑装,英姿飒爽,朱雀也换了男装,雌雄莫辨,不由向她俩多看上几眼,笑道:“你们这身打扮倒爽利,适合骑行。”君怜一笑。
朱雀如愿舍车换马,心下颇感得意,也跟着笑了一下。她这一笑让君贵颇感意外。君贵只觉得这榷娘子的喜怒常常出人意表,似乎的确有点仙家脾性,难以捉摸。
日上层云,云间吐露扰扰光芒。
数十匹快马前后相继,沿着官道疾驰而去。滚地尘土飞扬。
午后,一行人便来到临漳万佛寺左近。远远望见一片伽蓝丛林,宝殿高垣,巍峨盘纡。寺院前人流如织,山墙上香烟似雾,似乎正有一场法事在做。其时世乱民艰,各地州郡常见城郊垣墙倾圮、良田荒芜的衰败景象,不想此处却别是一般洞天福地,让人一见之下,恍然而生出离人间之感。
众人在距宝刹一里处的树林中下了马。廷献与承璋过来,替君怜和朱雀将斗篷帽子兜在头顶整理好,遮住一半面目。朱雀着男装原本就是不想要这些麻烦,被承璋好歹哄着兜了帽子,看上去又是个女眷模样了,心里不由得嫌郭荣招摇,拜庙带几十个人来做什么,弄这么大动静,倒叫人束手束脚,无法尽兴。
郭荣自己及麾下军将俱是一身民间轻装,看上去不再杀气腾腾,而更像某个府宅的主仆啸聚游玩。因来礼佛,不好在人前现出刀兵,郭荣令大家将长兵器都留在树林中,只在身上藏好刀匕袖剑等短兵器以防万一。于是留下五人看守马匹和兵器,其他人跟随入寺。
一众服色统一的军士将郭荣与君怜、朱雀簇拥在中间,浩浩荡荡向庙门走去,引得旁边香客频繁侧目。君怜低声道:“荣哥哥,此间是远近闻名的兰若大庙,来的多是虔诚香客,安全上不至于有什么大碍,带这么多随从,似乎过于张扬了吧?”君贵摇头道:“你有所不知,像这起所谓的方外之地,人员来路最为庞杂,难免发生意外之事,还是让他们在外围遮挡一圈,方是安全。”君怜笑道:“这几十号人,遮挡的也不止一圈两圈,难不成少时进了大殿,也要围成这样进香么?”
君贵一怔,自己也感到了滑稽:“妹妹说的也是,他们身怀刀兵,还是不入大殿的好。”因向身边的林远、邓锦等吩咐几句,两人便各自带了十数人向两翼散开,只远远与主流呼应。君怜看得清楚,知道这还是行军布阵的章法,不由莞尔。
四围屏障减重,核心内的空气总算清爽一些,朱雀长长呼出一口气。
将近山门,众人自然而然地将小圈子合并成两三人并列的队伍。正打算迈槛而入,忽然门内一阵喧哗,就见几个胖大和尚领着几个小沙弥甩着袖子走出来。前引的小沙弥一路大声警示:“阿弥陀佛,让开让开!阿弥陀佛,让开让开!”那架势,倒与州牧郡守出巡时的衙吏喝道无异。
君贵等正待避让一旁,忽见山门外有几个香客往前一扑,抱住了居中的那个大和尚:“无垢法师,你可算出来了!”
那无垢法师高大壮硕,看上去面带几丝凶相,见人扑来,敏捷地将身子一闪。无奈三个香客同时发动,门口空间又有限,他竟没能闪开。无垢法师不耐烦道:“张施主,你究竟有何事,放开手说话。”
三个香客揪住他的僧袍不肯撒手,居中那个年长些的说道:“无垢法师,那****从我家拿走的那尊北魏金佛,说是要回来替我开光。这都两个月了,我天天来问,总说还没有开。现下我们也不求开光了,那是先人遗物,就请法师今日赐还吧。”
无垢法师瞥了他一眼,傲然道:“原来是这件事!你当佛像开光是随时都可以开的么?要等机缘!懂吧?入了佛门圣地的佛像,不开光又拿出去,显得你们多不诚心?你们对佛祖如此不敬,就不怕给自己招来灾祸么?”
年长的香客道:“有什么灾祸,我一人承受就是。请法师今日务必赐还佛像!”
无垢法师冷笑道:“你一人承受?你承受得起么?”
三名香客互视一眼,齐声说道:“无论什么灾祸,我们一家人都愿意承受,请法师今日务必赐还佛像!”
那法师冷笑道:“也行,你们不敬佛,要拿,拿走便是。少时到后院去找我徒弟取。”说罢拂袖要走。三名香客不舍,齐声追问道:“法师,我们该去找你哪个徒弟?”“空觉。”言罢,无垢向身旁众僧使个眼色,几人合力推开三名香客,径直出了山门而去。
君怜等人面面相觑。君贵顺手拉过一名看热闹的香客问道:“这位老兄,适才那大和尚是这里的什么人?”那香客本待要走,见发问者衣饰华丽、气宇不凡,便乐得停下来回答:“他么,是这里住持的师弟。”“他这样行事,住持都不管么?”“管什么?保庙护寺,全靠他和他训练出来那一帮徒弟,还勾着外头的不知什么人,住持怎么会严管他?上个月,外头的一帮流民想要侵占庙里的地产来种,就是这无垢法师带人打架打赢了抢回来的。”君贵众人听了,愈发稀奇:“出家人公然与人打架?岂不有损这万佛寺的名声么?”
“那倒不会。这万佛寺好几百年了,历朝历代都在修缮,佛像精美,殿堂壮观,没事来逛逛就挺惬意的。何况庙里佛多菩萨多,求的签又灵验。这么大的名声,可不是一个无垢法师能折损的。其实说穿了,万佛寺在这种时局下还能经营得这么香火鼎盛,还不是靠住持跟这无垢法师两人一文一武、一软一硬、一说一做嘛。”
君贵笑道:“这兄台倒是个明白人。”放开手谢了,让他自去。
当下君贵微皱着眉头看看君怜,显见得对这佛寺已没了多大兴致。君怜迎着他的眼神,淡淡笑道:“荣兄,咱们进去吧”。君贵不忍拂了她兴致,只得点点头,引君怜等进了山门。
刚过了人流最拥挤的门口,原本盯在外围的曹瀚忽然紧走两步,贴近君贵身边低声道:“大将军,适才那和尚,卑职认得。”
君贵诧异地看着曹瀚。曹瀚点头道:“他原先是禁军步军里的一个伍长,在街市上醉酒打死了几个无辜路人,依军纪肯定是要杀头的,他就跑了。卑职那年在京中与有司协商锻甲的事,与步军司打了些交道,无意中见过他几面,后来就赶上他这档子事发作。”
君贵冷笑道:“他既是这个来历,难怪做出那等事。”略一沉吟,吩咐:“你去跟着适才那几个香客,看看他们的佛像是否要回来了。”曹瀚领命,闪身迅疾离开。
--------------------
注:其时佛寺中隐匿亡命之徒的情况很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