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五年的春天,很快就到了。
自开春起,延安卫旗军全体出动,在黑龙山的废弃堡子上修起一道道城垛,往山里运了二十位大佛朗机炮,待女墙修好,在延安营参将杨彦昌的指导下,进行声势浩大的攻城演练。
杨彦昌组织这次攻城演练,不是为了攻打哪座城寨,只因为黄龙。
他最钦佩的人叫黄龙,沈阳人,崇祯三年收复被后金占领的滦州,步兵攻城的同时集中使用火炮摧毁城垛扫清守军,拿下滦州之战功勋第一。
不过在这个年代,路遥千里,自己又作为地域型猛将很难离开民风淳朴的延安府,自从援辽回还杨彦昌就知道,以后可能很难见到黄龙了。
除非黄龙来做延绥总兵官。
但在年前,惊闻吴桥兵变,黄龙被游击耿仲明的弟弟耿仲裕斩去耳鼻,杨彦昌知道,自己这辈子恐怕不会再见了。
杨彦昌一贯是贪图享受没有作为的。
延安营每旬由那些将校领着自行操练,三千营兵动不动和任指挥使的三千旗军搞个大操,他也不出面,专注研究关于旱灾里延安府的人口增长率问题。
这三年,两个婆姨已经给他生五个娃了,再加上五个白给的娃,十全十美。
唯独这次, 杨彦昌想做点什么,把黄龙在滦州之战表现出的炮兵指挥技艺延续下去。
当然他没指望自己, 他这辈子从试百户开始, 争取造出百户结束, 再打大仗什么的,也不指望了。
但延安卫的任权儿指挥使还是有希望打大仗的, 所以他要在刘承宗的老家黑龙山这座堡子,给三千营兵三千旗军复刻一下,大明与后金在两年前发生的滦州争夺战。
能学多少, 看他们自己的造化,毕竟……操练挺失败的,他们的炮兵没办法准确命中城垛,更没办法从城头破口向两侧依次打出均匀的徐进弹幕。
但任权儿关于学习这个事,一向认真。
学习是有好处的。
别的不说, 李卑教的书法, 还写着呢;教的刺客技艺, 到现在任权儿也还练着呢。
就等着杨参将什么时候振奋一下, 打算夺回延安府大权了,任指挥使就可以在他身上实验一下刺客技术。
正德七年流贼例, 斩名贼一级, 授一秩,世袭。
杨参将这个名贼,够任权儿进都指挥使司了。
其实崇祯四年这整整一年啊,任权儿的内心都很复杂。
延安府自古以来民风淳朴,尽管去年榆林镇还是旱得厉害,但米脂往南的收成还算凑合, 除了七至九品的县官死了四个、千总死了两个、一名知府被气跑、百姓殴打三边总督以外, 延安府没出什么事。
官员被气死属于脾气太大,但气跑很正常,毕竟在任指挥使的精心训练之下,民风淳朴的延安府就算五谷丰登,官府也别想见着一粒粮。
不光官府,卫所也别想见着。
现在还留在延安府的都是些什么人啊?
随便一个人,至少拥有从军、从贼、欠债不还、乞讨、卖妻鬻子、贩卖自己、抢劫、吃大户、杀人、吃观音土、吃人、击溃官军和被击溃、多次攒里并甲、被狮子营带着抗税、被任指挥使训练躲税等丰富求生经验的其中一半。
这帮人从地里打上粮食,别说天王老子来了,就算是刘承宗回来,也别想从他们这收朝廷的税。
恰恰相反,延安卫指挥使任权儿最近一年的主要工作, 是尽量约束百姓, 不让他们从官府、卫所拿粮食,少辱骂官员、下次三边总督莅临,尽量不要殴打他。
但这工作进行得比较有困难。
就任权儿在延安卫的军田,招百姓耕种,到了该收粮的时候,粮食还在地里没熟透,招来的百姓就摸黑抢收,收完赶着小车装着粮食,消失在无边的黑夜里,留给任权儿一个个幽黑的窑洞。
穿过山谷的风仿佛还留着百姓的骂声:还想收爷爷种的粮?呸,狗官!
如今延安府的百姓属于不接受任何上级领导,而且总结出一套非常符合自身利益的处世哲学。
别管是狮子军、种地王、还是什么扫地王、老回回、洪承畴、黄虎、闯将还是任指挥使什么的,给他们提供的帮助、兵器都只为了让他们卖命,薅他们的羊毛。
那么帮助收下、兵器收下,不给他们卖命,就能反过来把那些首领的薅秃。
这里就像个黑洞。
官府被薅秃了,从延安府出去的流贼,也不太乐意回来,他们惹不起延安府的村庄。
经历漫长饥荒、旱灾与战争之后,民风淳朴的延安府在军事知识与武器装备上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
延安府肤施、延长、安塞、延川四个县,是刘承宗曾经战斗过的地方,由承运攒里并甲,四县最大的共同点就是村子少。
但当年为方便狮子营采购辎重,又不想他们再被别人抢,村庄都放在易守难攻的地方互为犄角。
每个村子大几百口人,男女老少下到刚会走、上到九十九,平均两个人一杆矛、四个人一柄刀、六个人一张弓、八个人一套甲、十个人一杆铳、二十个人一门炮。
尽管装备水平参差不齐,皮甲、布面、锁子、两裆、棉甲,都算甲;单眼、三眼、鸟铳,都算铳;碗口、虎蹲、涌珠、佛朗机,都算炮。
但村民里不乏前狮子营伤愈老兵、大明边军逃兵这种提供专业技术指导的人才,再加上民壮训练,村民看着都像晒蔫儿了一样,营养不良面黄肌瘦,可一声鼓响,拉出去就是两三个全副武装的百人队。
从外省回来的农民军不打粮,还能享受任指挥使的待遇,跟本地百姓称兄道弟互通有无。
可但凡向一个村子打粮,再往后想在延安府行走,路上不是踩地雷,就是走着走着被铳炮打上一阵还找不着人的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