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承宗喜欢老实人,更喜欢做买卖的老实人。
长河西土司的全称,是长河西鱼通宁远宣慰使司,首领称号木雅甲波,世系可追随至汉代的牦牛国,在明初归附时还有许多迟疑,最终是被礼部发文威胁,这才派人归附。
不过在有明一代,长河西的土司一直有所作为,因此在四川地方官府就有了明镇之称,有别于其他蛮家土司,所以也称作明正土司。
而在刘承宗的感观中,尽管明正土司什么都没出、什么都没做,但感觉却要比拿出真金白银的金川土司好上不少。
那金川土司整天在家里修碉堡,你吓唬谁呢。
不说归附不归附,至少明正土司有交朋友的样子。
刘承宗决定,邀请明正土司冬季到炉霍见面,聊聊东南接下来的发展。
打尖路在大明的西南没错,但对刘承宗来说,那是他的东南,其实他也想打听打听,这边的茶马贸易是怎么运行的,如果代价合适,他也打算派人到打尖路买茶。
西宁确实有茶,但大明为遏制海贼,给西宁的茶额很低,远不及碉门茶马司的茶量大,而且从北向南运输不便利,相较而言采买部分川茶,对提振驻军士气有很大帮助。
唯一的问题就是,刘承宗怕明正土司不敢到炉霍去,毕竟如果让他贸然进打尖路……其实他去打尖路也还好,但让他去碉堡林立的金川,绝对就要多考虑考虑了。
所以在他启程的同时,派人送信去炉霍告知舅舅,让舅舅把明正土司请到炉霍县暂住,等他到了一起见个面。
不过这事确实是他多虑了,书信送到炉霍时,舅舅蔡钟磐已经和明正土司外出打猎好几天了。
算是误打误撞,蔡钟磐行军打仗的本事不多,但早年跟陕商商队在陕西的三原、泾阳一带行走,见多识广。
而明正土司主观上在也向刘狮子靠拢,因此俩人关系想坏都难。
当然,最关键的还是,俩人都会说陕西话。
因为在打箭炉,有一群实力雄厚的商人来自陕西。
收到消息时,二人正在炉霍县的鲜水河畔野餐,虽然天寒地冻,但狮子兵和打箭炉的歌舞队围着篝火又唱又跳,大伙儿玩得可高兴了。
随从在面前展开书信,蔡钟磐仔细看了,对随从点头,随后神色如常地用小刀削着白水煮好放冷的香猪肉,切成薄薄肉片,放入青瓷碗中。
草地上架着三腿儿茶锅、锅边热着锅魁,蔡钟磐的餐具都用细毛线织出的兜子装着,走到哪里都带在身边。
如今身前摆好了四只青瓷碗,里面依次放着锅魁、香猪肉片、热奶茶和青稞酒。
等锅魁热好,刀子划开个口子,先来上一口奶茶,再用热腾腾的锅盔,夹上几片没放任何佐料的香猪肉,越嚼越香,最后再喝上一口青稞酒。
这真是野外最好的加餐了。
但此时此刻,这肉夹馍拿在明正土司手上,却是一点儿都不香。
他眼巴巴等了半天,却发现蔡钟磐没有跟他聊信的意思,左右斟酌心里痒痒,这才终于按捺不住,问道:“钟磐兄,大帅来信了?”
“嗯,来信了,没什么大事,你接着说。”蔡钟磐笑眯眯点头,侧着身子饮了口酒,饶有兴趣道:“四川是怎么回事,成都百姓要烧内江王的府邸?”
蔡钟磐不想让木雅知道,刘承宗即将到炉霍来的消息。
因为在刘承宗的印象里,以为这个明正土司木雅是个老实本分的买卖人,但在蔡钟磐的认知当中,并非如此。
木雅新继位没几年,已经坐稳明正土司的位子,辖地极大且实力雄厚,麾下有铁甲四千,如果他想打仗,周围这些土司没有大明帮助,谁也打不过他。
而且打箭炉与炉霍的距离是往返八百里,狮子军在炉霍只有驻军六百,刘承宗从囊谦过来要走一千二百里。
所以他打算十天之后再告诉木雅,刘承宗即将抵达的消息。
打个时间差,就算木雅有歪心思也来不及调兵遣将。
木雅心里有预感,刘承宗在信里肯定说了什么,但蔡钟磐不说,他也没办法,只好顺着之前的话题聊,笑了一声道:“这很正常,四川人脾气多大啊,王府又多,常常横行不法,官吏忙着帮豪强地主胡作非为,百姓自去烧个王府,算事儿么?”
蔡钟磐闻言大笑:“瞧你这话说得!”
“真的,老兄,我从小到大身边都是陕西人,咱们算半个乡党,陕西人不骗陕西人。”
木雅摆手道:“就去年,巴县有个倪斯蕙,南京户部侍郎,他儿子叫倪天和,在重庆和知府余新民狼狈为奸,说樊龙攻打重庆时,城里有内应,借口清查,毁了好家成百上千。”
蔡钟磐端起酒碗又饮一口,道:“民怨沸腾?”
“那可不民怨沸腾嘛。”木雅还真像个陕西人,反正就算不像陕西人,也绝对不像番部头目,摆手道:“巴县还有一霸,叫王应熙,哥哥是礼部右侍郎王应熊,你不知道四川的事。”
木雅道:“四川呐,道路闭塞,自万历爷那会,地方上缺官儿,各县大权很多时候都靠委员把持。”
委员是委派人员的意思。
比如肤施县没有知县、县丞、主簿、典史,乡间大贤刘向禹上书,请求委派官员,延安知府求不来人,就点了刘向禹做肤施县委员,代理县政。
“隆庆爷的时候,严老爷巡抚四川,深恶强宗悍吏,最后落了个解官听调的结果,那会儿巡抚来了都得被逼走,更别说兵乱了不知多少年。”
“四川就一点儿好,百姓当佃户也能活命。”木雅就像讲故事一样,最后一拍手:“可惜了,最后成都百姓也没烧成藩王府邸,被知府王孙兰劝走了。”
蔡钟磐眼神定定看向木雅:“你想让四川乱?还是说……你想进四川?”
木雅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可算了吧,要说四川再打仗,我确有这想法;但进四川,万万不敢想!”
蔡钟磐不信:“这是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