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何启照被免职是件很惋惜痛心的事,然而,田隆生的退下则是件可喜可贺的事。曾国超终于等来了这一天,他自己的年龄优势等来了这一天。他长长的嘘了口气,用右拳重重地往墙壁上猛地一击,将墙壁上光洁的的仿瓷涂料都击落了。那种轻松畅快的心情比清晨在开发区呼吸清甜的凉风还要美满百倍。他终于有了好多年以来的激情冲动,决定上县去会会何启照,和他谈谈心里话,表表内心对他的钦佩,也许是安慰。他接连给司机小黄打电话,说了7点半要用车,他忘了看时间,其实已经7点半了。又接连给刘祚垓通气,说:“我今天去一趟县城。”对方毫无怠慢地说:“好!”可心里纳闷着,一向不愿上县的曾国超,怎么主动要上县了,是不是要与余凤洁办理正式的离婚手续,拿上绿本。小黄很快从车库里开出了小车,曾国超提了公文包,稳步地下楼来,钻进小车里,小黄关好车门,把持着方向盘问:“曾书记,去哪里?”曾国超很爽朗地说:“去县里!”小黄以为自己听走了耳,又问:“去哪里?曾书记。”曾国超侧脸,膛了他一睁,说:“小黄,你耳朵没毛病吧。去县里。”小黄笑了,说:“是去县里。我以为我听错了。”曾国超也笑了,说:“你这个小黄。”他称呼小黄的时候,突然有了不相适的感觉。小黄鞍前马后的服侍自己,都过三十而立之年了,自己这个年龄已经是正科级了。他只好把这个感觉埋藏在了心里。小黄打开车锁,一踩油门,发动了车子,再踩离合器,小车刺地驶出了南桥镇机关,驶在了县城的水泥公路上。曾国超吩咐说:“关了空调,打开车窗,吹吹自然风,还凉爽些。”小黄不吭声地照此做了,果然,清新的晨风贯入车内,沁人心腑。小黄还是不解地问:“是县里开会,怎么昨天没有通知。”曾国超皱眼说:“这是领导的事,你只用心开车。”小黄又一笑,还是说出了要说的话,“我以为是余阿姨……”曾国超没好气地说:“别瞎胡猜!”小黄再不作声了,稳稳地握着方向盘,还在胡思乱想着。
刚过上班时间,小车就驶到了县城,如今的公路不比从前,铺上了两层厚厚的水泥,还贯了钢筋,已全线贯通,再不担心那开往西部的超重的大卡车行驶碾坏路了。曾国超搜出手机给何启照拨通了电话,对方听出来是曾国超,觉得奇怪,不情愿的吭了声。何启照到大县有2年了,全县28个乡(镇场)的党委书记,就是曾国超没有登门拜访过,昨天刚被免职,他就神速地一大早打来电话,是幸灾乐祸吧。便说:“你有什么事,不必找我了,你找彭训奇吧!”曾国超忙解释说:“不是工作上的事。何书记,您听我说。”对方还是回绝说:“不是工作上的事,那与我更无关了。”曾国超换了语气,恭谦地说:“我很敬重您,何书记。就想单独和您说说话。”对方停了下,缓和口气,说:“那好吧,我等着。”曾国超又问:“您在……”他不好说出,话问了一半,都两年了,怎么连县委书记住哪栋哪楼都不知道。对方说:“在家。”他见曾国超没有接过话,悟到这回话不准确,又说:“就是县委机关的老四号楼二楼东头。”曾国超忙说:“知道了。我马上就来。”他们关了手机。曾国超对小黄说:“去县委会。”他接着又补充说:“到县委会直往内开,在老四号宿舍楼停下。”小黄答应着:“好!”又接着说:“曾书记,您早餐没有?”曾国超说:“哎呀,差点把这么重大的事忘了。你还没有吃吧,找个顺便的店子,过了早再去何书记的家。”小黄说:“我吃了。我每天都吃得很早。”曾国超想了想,说:“那早餐就免了,我们还是早点去县委会。不能耽误了何书记。”
小车驶进县委会不要什么手续,门卫保安望了望,似乎注意了,似乎没注意,有车进门也没有特别的不同,普通的车,普通的牌照,不需要登记。门卫登记簿是聋子的耳朵,摆设呢。保安那探视的张望只是职业习惯动作而已。小黄按曾国超交待的,把小车直向内开,经过几栋办公楼,也没有撞见什么要紧的熟人。然而,曾国超却看见了从常委宿舍楼安静的小路上缓缓走过来的田隆生,并没有退下来,那种没精打采的样子。在曾国超的眼里,田隆生仿佛没有了过去的威风和形象,他似乎还看见他的目光向车内的他扫射过来,碰上了他那来不及躲避的目光。就在曾国超是否决定要下车和他打招呼的瞬间,田隆生那没有过去精锐的目光却一扫而过。真是冤家路窄!幸好小车也一晃而过,停在了不远处的四号楼。曾国超下车来,在要进入四号楼梯口时,无意识地向后望了下,不远处的田隆生似乎放慢了脚步,散家犬一般地探视小车和主人,刚转过头去。这下,真让曾国超高兴地终于看到了他落魄神态,却反而有点怜悯起来。他终于没有主动热情大度地招呼地喊声“田书记!”曾国超爱憎分明地上楼去,轻巧地敲开何启照的房门,进屋去。何启照若无其事地说:“坐,国超。”四号楼是县委会的第一栋套间宿舍楼,它的排名是在常委宿舍楼竣工后由近向远排的,常委宿舍楼排名一号。与宾馆楼的排名正相反,宾馆楼是按时间顺序排的。这栋楼都二三十年了,房子虽然陈旧,设计也很落后,尤其客厅才巴掌大的地方。不过,外墙经过沾贴洁白的瓷砖,屋内装璜吊顶,80多平米的老式居室也显得年轻时代起来。他们都坐下后,曾国超恭谦地说:“何书记。我真的不是为工作上的事来烦您的。是听说您要走了,我就想来看看您。首先,我得作个检讨。您来大有到两年多了,我还从来没有上门来看望过您。”他说着这话,好象让人感觉他今天是带了厚礼来专程看望的。何启照淡淡一笑说:“这算什么。倒是组织上这么快就决定让我离开大县,还因为是工作上的问题被免的。我没有为大县做出成绩,心里总有点愧对呀!”曾国超正是理解他目前的心情,特来和他说说心里话的。他明确地说:“这不是您的问题。大县的工作形成目前的局面是很长时间了。您这样一说,更让我无地自容啦。过去,我对大县的工作不满,只看到大县的问题,尤其是那封上书让大县的名声毁誉。对国家贡献那么大,又几连冠的产粮大县,再没有荣耀感了,工作更艰难了。我一直在乡镇工作,农村的那些问题,我应该也是一个直接的责任者,哪还有权利去上书,指三道四,应该是舒心接受大县人民的评判才对。有一段时间,我真想到村里去当村支书,从农村最基础的工作做起。您来大县两年多了,大县已经开始向好的方面转化了。再没有发生基层干部作风粗野致死人命的事。”何启照听他忏悔了一大篇,见他称赞起了自己在大县的工作,仿佛又唤起他对大县工作冷扑扑的心,便拦住他的话,强调说:“关你一个醒悟了还不行,要大县的干部们都有你现在的这个境界和作风,不出几年,大县就会大变样的。三峡工程蓄水,防汛压力减轻,高速公路贯通,大桥飞架南北。大县一定很有希望的,你们要抓住这个机遇,抓住省委书记挂点大县的机遇,努力工作。”何启照说到这,忽地自笑起来,说:“不谈工作,不谈工作。”
“不谈工作”对事业性的人来说是多么残酷的禁题。曾国超也笑了,说:“不谈工作。”接着又说:“我是恐怕您离开大县时,我不知道,没法来为您送行,没有和您说上几句知心话,留下遗憾。”何启照怎么听着曾国超的话,就觉得变了味,觉得话中有话,难道我会偷偷地离开大县,难道大县人民会不礼貌地面对我离开大县,对我这个县委书记的免职理解为对我工作的全盘否定,或是我何启照在大县犯下弥天大罪不成!何启照原本想等彭训奇安排全县乡镇场党委书记和乡镇场长参加的会议,他可以在大会上说几句心里话,与大县告辞,再体面的离开的,看来这一美好的想法和打算不是很现实的,不愿看到那种离开时难堪的情景,不如悄然离开,一走了之。曾国超只知道何启照在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在听自己倾听心声。又毫不顾忌地问:“您几时回市里,我一定来送送您。”何启照一扬头,豪爽地说:“那倒不必了。我想在大县还多住几天。”曾国超又说:“那是应该。今天中午能不能让我请您吃餐便饭,算是饯行吧。到时候县里安排送您,我们乡干部又不能来凑和。”何启照摆着手,坚毅地说:“我中午还有安排。”曾国超解释说:“不用公家花费,纯是我个人请您。”何启照坚持说:“那算了,我中午真的有安排。”曾国超不好再深说强求,便起身,谦慎地说:“不打扰您了。这几天,您肯定还有一阵忙的。”他说的“忙”不外乎交接和参加宴情。何启照更明白“忙”的意味。他其实是向曾国超掷的烟幕弹。他要通过曾国超的嘴向大县人民告知他离开大县的时间还长着呢,然后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悄然离开大县。就在曾国超尴尬地收回厚厚的信包离去后,他赶忙拨通了妻子方芸的手机。方芸在前天已去荆州赴舅侄的状元宴去了。他问她几时回大县,又让她今天就回大县。此时此刻,何启照只觉得方芸才是能够安抚他烦躁心情的知心人。苏芸听他的口气有点超乎寻常,吃了午饭,就由舅兄的小车送她回到了大县。方芸回到家里,见他脸色阴沉难看,忙关爱地问这问那。何启照这才向她说明了事情的原委,并要连夜回市的理由,还安排司机小艾送他们。在回荆州市的途中,他才给彭训奇打了个电话,客观地说:“老彭,我已经回市了。在大县感谢你在工作中给予的支持。你来市里,我再接你客。”彭训奇不解地说:“何书记,下午在你办公室里都没有听你说。你怎么学三国里的东吴了。”何启照淡淡一笑,说:“正好家里有点事,和苏芸一起回荆州的。请原谅不辞而别,反正手续已交接了。”何启照的话说不下去了,双方都哽咽中关了手机。
人们当然不会理解何启照为什么会采取这种方式离开大县,其复杂的心理只有曾国超能领略一二了。他从何启照家出来,去县一中看望了下读书的女儿曾梦,并给了曾梦200块钱,就回到了南桥。曾梦期盼地说:“爸,我想到南桥去。”曾国超威严地说:“你明年就高考了,这次的补习是最关键的。”曾梦是想再去南桥,在爸爸那里多玩几日,慢慢来劝爸爸和妈妈早日和好如初。曾国超回到南桥,还在体会着何启照的心情。然而,他没有对任何人透露过有关何启照的情况,其实他觉得何启照不该还久久地留在大县,应该悄然离去才对。就象总惦着这世间事的人,一旦闭上双眼,就心安理得了。他第二天,又给湛楚林打了个电话,问几时开会,实际是想了解他去县里会何启照是否有反映。对方毫不戒意地说:“我正在同彭书记去省里的路上。开会时间定了,会通知的,着什么急啦。”他哪里知道曾国超是想趁开会的机会,与何启照再说说话儿,也想看看他在大会上辞别的体面场景。
本来,彭训奇是要开了全县的会,送走何启照后再去省里的。可何启照知人善解地离去了,如果马上开全县的会,好多话他也不好对大家交待,再说省里对大县的大桥招商已经有了眉目,要与几个大老板商讨投资意向。只好让时间再来消磨人们对何启照悄然离开大县的各种猜疑。看来,彭训奇比何启照的年龄要小六七岁,可处理事情并不幼稚、敷浅。他只是1970年的2月20日出生,才33岁就当上了大县的县委书记,在全省来说是最年轻的一个。当然,他身个高大,脸相成熟,外表并看不出他只有30冒一点,倒是进入中年的不惑这之年了。他此次去省,除了要在省府与投资建桥的老板商议有关申报到国务院的具体事项,关键的是想找找省委任书记,向他详尽的汇报大县的工作,请任书记当面赐教作指示。彭训奇没有用何启照的小车和司机小艾,还是坐他的2000型桑塔纳,还是用他的司机小郑。小郑是大县北边的人,有一口县北的好听的口音,与彭训奇的监利北边的话相似,可是彭训奇的祖籍是监利县南边的,口音接近湖南。可他爱听监北口音,他找的爱人刘丽就是监北的人,口音不可说不是他俩间的一种媒介。小车很快下高速公路,进入熙熙攘攘的繁闹的武汉市区。小郑问:“彭书记,去省政府?”湛楚林在后排坐,忙说:“去省委办公厅。”省委、省政府都驻在水果湖,进省委大院时,站岗的警卫不让进。湛楚林只好打通了徐秘书长的电话,说:“我是大县的湛楚林。我们的彭书记来了,想向省委汇报工作。请您给警卫打个电话,让我们进去。”徐维志却原则地说:“没有哪个省领导要你们来回报工作。再说,任书记也没有时间。”湛楚林忙解释恳切地说:“是我们主动来向您徐秘书长汇报工作的。”徐维志果断地说:“我现在也没有时间。你们去忙别的事吧。需要你们大县的情况,我再和你们联系。”徐维志说完却关了手机。湛楚林只好关上机盖说:“彭书记,徐秘书长说没有时间。”小郑急迫地说:“湛主任,你没有说我们中午接他们吃饭!”彭训奇严峻地说:“俗气!他们哪里没有你的一餐饭吃。”彭训奇想了想就说:“湛主任,你给苏书记打个电话,就说我来了,要会他。”湛楚林疑惑地问:“不知苏书记的号码?”彭训奇便拿出电话本,边翻找边介绍说:“苏书记过去在省纪委廉政办,人很好,但工作很认真,原则性很强。”湛楚林说:“您过去在纪委,一定和他很熟吧。难怪这次处理大县的乱收费,省委的态度这么坚决啰!”彭训奇报了号子“13919998887”。湛楚林按号子拨过去,手机说不在服务区。彭训奇又报了他办公室的号子“83554444”。湛楚林又拨了过去,电话通了,对方接电话后,半晌才说:“苏书记不在!”彭训奇深深地叹了口气,似乎感觉到大县在外的名声不好,人家都在躲着回避我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