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炎见她不思悔过,反而越发泼贱,大怒,说道:“好个贱人,到如今尚不知悔改,叫她画押,拉下去,关入死牢!”当下,主簿便拿了状纸,前去叫那妇女画了押,自有女差将人押了下去。那妇人将出大堂之时,少年却又扑上去,百般阻挠,那妇人却只是喃喃骂个不休,全无丝毫亲情可言。
东炎看的心凉。
是夜,东炎便去了那大理寺死牢之中,差人见他到,自不敢怠慢,问明来意,便带他去见那女子。
那女子正躺在角落,奄奄一息,听外面有人说道:“大人前来,还不见礼!”她便睁眼,看是白日审问的官儿,便问道:“大人有何事?”
东炎略一挥手,狱卒便退了,东炎上前一步,看了看那妇人,说道:“本官尚有一事不解,想相问你。”
妇人说道:“大人请讲。”东炎说道:“本官始终不明,为何你竟能对亲生儿子下得手去,今日你受刑,你儿子尚替你求情,你于心何忍。”
犯妇人便说道:“大人,这便是孽缘罢了。又有何可说的。”
东炎想了想,问道:“你这一宗案子,倒是叫本官想起一宗陈年的案件,本官现在尚有些想不通。不知你能否答疑……”
那犯妇便望着他。东炎说道:“本官翻看陈年的卷宗,发现几十年前,另有一桩案件,乃是一个妇人,有两个孩儿,对其中一个疼爱有加,却对另一个恨之入骨,甚至也如你这般,作出谋害那孩子之事,然而那孩子明明对她毫无阻碍,又不曾发觉她……之私情,反而十分敬爱,你说,她为何要如此?”
犯妇想了想,说道:“这个倒是麻烦……”忽地一笑,说道:“女人狠心起来,是难以想象的。不过大人,你说私情,倒是叫我觉得……莫非那女人疼爱的那个孩子,是她同外人私通生的,故而疼爱非常,那个她不喜欢的,反而是……”
刚说到此,东炎怒声大喝:“住嘴!”犯妇一怔,果然停了口。
东炎面色如鬼,后退一步,身子隐入黑暗之中,那犯妇看不清他面色,却见他袍子一摆,簌簌地抖个不停,顷刻转过身,竟逃一样去了。
静瑗进门,便行了个礼。东炎说道:“请坐。”静瑗说道:“谢大人。”便坐在旁边椅子上。门敞开着,门边却空无一人。仆人们都听了东炎吩咐,远远离去。
静瑗问道:“不知大人叫我来,有何事?”东炎略叹口气,说道:“有件事,我一直没问。”
静瑗说道:“大人说的是什么?”东炎说道:“你先前曾经……有过身孕,那么,那个孩子……”
静瑗面色变了变,而后说道:“因……家父觉得那是有辱门楣之事,故而……不许我留下……”虽然竭力镇定,声音却微微颤抖起来。
东炎也觉揪心,两人相顾无言,半晌,东炎忽地慢慢说道:“这件事,始终是我们府内愧对了你,……如你愿意,可否还俗,我……我会迎娶你过门。”
静瑗听了这话,受惊非常,蓦地看向东炎,问道:“大人你……你说……”
东炎说道:“毕竟是我对不住你……你若肯,便还俗,我会娶你过门。”
静瑗看了他一会儿,神色变了又变。东炎等不到她回答,便问道:“你觉得如何?”两人四目相对,静瑗缓缓摇头,说道:“大人,我不肯。”
东炎吃了一惊,问道:“为何?”静瑗说道:“过去之事,何况又非是大公子所愿……我如今身处佛门,已是清净,何苦又节外生枝?大公子如今是谢府之主,自要娶个体面风光的官宦之女,如我这等丧了名声的……实在要不得。”
东炎说道:“我既然说了,便能担了一切,你别的不必多想。”静瑗起身,说道:“我意已决,大公子不必为了我,自毁名声!”说罢之后,转身向外便走,东炎起身,叫道:“静瑗姑娘!”静瑗停了步子,回头看看东炎,东炎见她两眼之中,皆是盈盈的泪,不由怔了,静瑗眼睛一动,泪落尘埃,转回头说道:“我不过是朽木之人,只求大公子平平安安的便可,在佛前,我会替大公子求一门美满姻缘的……”
捻指间,一年已过。敬安回府来,东炎同他两个,在密室之中,说了两个时辰的话,两人出来后,面色各异。敬安欲走,东炎将他拦住,毅然说道:“虽不曾有十分把握,但也有八九分,敬安,要如何处置,全凭你的。”
敬安停了步子,眼睛眨了几眨,终于转过头看向东炎,说道:“大哥要我处置什么?——我已没了月儿,没了母亲,如今,难道又要再没了大哥?”
东炎后退一步,两人对望,眼睛各红,末了,敬安说道:“这谢府总要有个主事之人,我早就厌倦这些……必还是要回西北去的,大哥也知道,沙场征战,生死不知,谢府以后,便全托付大哥……今日同我说的这些话,我会全忘了,大哥也都……尽数忘了罢。”说罢,转身迈步便走。
东炎无言,唯有哽咽问道:“敬安,你去何处?”
敬安也低了头,说道:“我……我也不知……”
东炎想了想,便说道:“近日来,听闻白衣庵的那棵菩提树颇有灵通,不少人前去祈福,你何不去看看?”
敬安转头看看东炎,便点点头,说道:“大哥,你觉得那树枯槁如此,可还会发新枝么?”
东炎略微沉默,不知为何竟想到静瑗临去那话,便说道:“冥冥之中,自有造化,枯木发新芽,也未可知。”敬安便去了。
敬安去了白衣庵一趟后,又待一日,终究回西北去。东炎送别敬安,在书房内坐了许久,将那本《风华记》拿出来,翻看片刻,将里头的桃花笺取出,看了又看,最终抬手,便在那灯上点燃。
一星火光散开,蔓延开来,只待要烧到了指头东炎才放开,那火吞了桃花笺,字字痴狂,昔日的惊心动魄,便在此刻,尽数被烧成灰烬,灰飞烟灭,火光泪光之中,相映谁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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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之后,刑部捉拿到昔日声名狼藉的采花贼一名,查明昔日户部侍郎家的静瑗小姐乃是被他所污,那采花贼便被处以极刑,众人这才知,昔日谢小侯真个是被冤枉的,一时格外感慨。
三月之后,敬安携家眷回府,静瑗还俗。再一月,也不知敬安用了什么法子,谢府家主谢东炎上书,要娶静瑗,而皇帝竟也准了。
户部侍郎急急地认了女儿回去,一时豁了老脸,很是高兴。静瑗一向倒是淡淡地,择了日子,果然东炎便娶了静瑗进府,谢府众人虽有微词,但一想到谢老侯爷的正室,也有些来历非凡……且谢敬安又不是个好相与的,有他撑腰,自是无人敢言。
那夜,外头鼓乐不休。
洞房内,静瑗问道:“你为何要娶我?”东炎说道:“事已至此,何必再问那些。”静瑗说道:“倘若不是小侯爷,你会如何?”东炎沉默许久,才说道:“夫人……夜深,安歇了罢。”
烛光摇曳,静瑗慢慢靠过来,偎在东炎肩头,说道:“你当我不知……你心中自另有人,当初若非一场阴差阳错,我同你也到不了一起去,原是我带累了你,那日你要娶我,我心里头是一百个愿意的,然而我若嫁你,于你名头定然有损,我怎可以答应……不想,竟真有这一日。”
东炎察觉她眼泪垂落,便伸手,握了她的手,说道:“你勿多想……我心头已经再也无人……”纵然曾有,那也是再不可能的,故而烧了那些,以往年少轻狂,也再不复存在。
东炎便转头一笑,说道:“这也是你我的姻缘,你若欢喜便是了……只是跟了我,要苦了你是真。”静瑗张手将他抱了,流泪叫道:“夫君。”东炎答应一声,低头也缓缓抱了她。
红烛摇曳,窗外草虫儿细声鸣叫。天上月老手上红线一牵,是姻缘,是孽缘,亦或者曾有的孽债……一笔勾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