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后拉着手不放:“什么客人比我还重要?我才回来,你不陪我倒要去陪别人。”
诸姬又是一阵窃笑,傻子也看得明白:王后黏郑姬,不黏秦王。
三月不见秦王,王后屁事没有,三月不见郑姬,那是天都塌了。
芈媯初来时年岁尚小,郑姬待她跟自家扶苏一样。再后来,华阳太后下令让王后收养了扶苏,同为扶苏之母,二人更是亲密得非同寻常。
唯一碍着这份亲密的,是她们的丈夫——秦王。
郑姬笑:“我妹妹带着子婴来了,大人可以通融,孩子晾不得。你饶了我罢!”
媯儿恋恋不舍地放手,捧了一个檀木匣来:“玉梳给长安君夫人,玉弓给子婴,我记得他刚会爬的时候就喜欢拉弓玩。”
扶苏听说堂弟兼表弟来了,转头问:“父王,儿臣今晚能去扶苏宫住吗?”
“为什么?”
“父王母后久别重逢,孩儿当成人之美。”
秦王吓一跳,儿子都懂人事了?这他妈哪学的君子之道?!
——真乖!
扶苏十四岁,泮宫里少傅不教的,后宫老人也会教,一来二去就通晓阴阳了。
郑姬带了儿子扶苏女儿华阳退下,其余诸姬也各自牵儿带女告辞。
唯有将闾三兄弟和阴嫚两姊妹没有娘亲照应。
阴嫚十二岁半,最年长,带着弟弟妹妹拜别父亲和嫡母。
王后把红珊瑚珠给她:“一定要交到你娘手上,丢了坏了,我可是要打人的!”
阴嫚怯怯地抿了抿嘴,轻轻嗯了一声,蝴蝶一样飞走了。
偌大的宫殿终于只剩夫妻二人。
两人对望一眼,秦王才发现圆润娇俏的水芙蓉成了芦苇杆。
他抱起来掂了一掂,觉得很亏:“瘦这么多?”
“没以前重了?”
“太轻了,跟没有一样。”
“楚国换了王,我这楚国公主自然没了分量。”
秦王再吃一惊,没想到她肉掉了,见识却长了。
“你有没有分量我说了算。”他把人一扔:“重死了,抱不动。”
她笑着扑回来,吊在他身上,狠狠咬了一口。
小虎牙直咬得他嘴唇渗血,咬出那暖融融一股浪来。
也不等夜幕,也不等月升,噙香含玉叠衾摇帐,扰了个天昏地倒。
潮起潮落潮水终宁静,骨酥神散欲往好梦境。
神思朦胧间,泪水滴落鼻尖。
“怎么了?”
“你与我,秦与楚。秦楚盟好,夫唱妇随,秦若欺楚——”
下面定不是什么好话,他用吻截住,道:“夫妻便是夫妻,没有其他。”
他们不是寻常夫妻,怎会没有其他,“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依稀在耳畔。
母亲的忠告与华阳姑母的遗言在她脑海来回厮杀,杀出一汪倾天泪。
他抬手去抚那泪花,拭不尽也擦不干。
他以为,此刻温柔能够收买她的心,可惜失算。
“秦若欺楚,我必叛你。”
秦王翻身而起,高傲的自尊受到折辱。
早料到今日,却不曾想她够狠心竟然先说了绝情话。
如果有个孩子就会好一些,可是她为什么一直怀不上?
雪姬骂秦王混蛋一点都不冤,他既想要女人,又想要女人的国。
鱼与熊掌,二者不可得兼,取熊掌以钓鱼焉。
他解决夫妻矛盾的办法是先挑唆她俩哥哥内斗,然后做“好人”帮她救国。
前朝悬而未决的问题有了决策:让顿弱搅乱楚国,越乱越好。
心里有数脸上挂不住,穿衣趿鞋甩袖出北宫。
北宫为王后所居,两侧宫阙里依名位次序住着诸姬。
右宫上首是魏国公主安陵,一个稳住魏国的筹码。
右宫后下是卫国公主琰姬,卫国妄图续命的赌注。
左宫上首是韩国公主郑姬,韩国美人计的棋子。
左宫下首是……
胡姬,草原来的一朵明艳艳的花。
明艳的花朵刹那黯淡了,她涕泪涟涟地跪倒在秦王面前谢恩。
林胡戎王的小女儿,被赵国大将李牧灭国,长成后进入秦宫,借秦国报仇。
秦王心里五味杂陈,这是他所有女人里最天真最愚蠢的一个。
她怎么会觉得秦王为她灭赵?不仅自不量力而且相当可笑!
这姑娘的悟性和智商,连扶苏她娘一个零头都不到。
当年韩国图存,前后三条毒策:下以水工疲民,上以美人祸主,中以间臣乱政。
水工郑国进言吕不韦兴修关中渠,美人郑姬通过夏太后嫁与秦王,公子韩非出使秦国。
后来怎样?一件件东窗事发,郑国投秦,韩公子非被杀,郑姬却安然无恙。
若说因为扶苏,后宫不缺愿意养孩子的女人,杀母留子不过君王之家寻常事。
可是郑姬还是活得好好的,身后靠山夏太后和韩国一一倒台,她也没受牵连。
甚至华阳太后一巴掌废了琰,也没有想起来替王后铲除养子的生母。
为什么?就因为郑姬有识人之明,更有自知之明。
那时秦王派长史李斯到廷尉府出任廷史,专审韩非间秦一案。
李斯把韩国在秦廷的谍网一锅端了,那张网里赫然就有郑姬的名。
秦王提剑寻郑姬,那时苕华宫还没闭,郑姬经常带儿女来看琰。
秦王寻到她时,她正在跟琰闲话,琰奶着小公主,问郑姐姐想不想家。
郑姬怔了一怔,笑:“想,又不想。”
“如何想?又如何不想?”
“父母尚在,那是家。父母去了,那是别人家。现在不是天天在家么?有什么想不想的?”
琰也一怔:“这是他的家,姐姐真能当成自己家么?”
郑姬轻轻戳了琰一指头:“你呀,都是五个孩子的娘了,怎么还像个孩子?”
琰红了脸,忍不住委屈大哭:“他从来……从来都只当我是个生孩子的!”
郑姬扶过琰的头靠在自己肩上,斟酌话语安慰。
“我比你幸运,嫁的时候就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鲲鹏之志,高于天,广于海。他注定不会属于我们,我们也注定只是他生命里可有可无的点缀。我嫁他,是父母之命家国之托,但我感激。我本平庸,我不喜欢平庸的男人对平庸的我报以平庸的怜爱,我喜欢不平庸的他,他只要洒下一点点光,就够我活一辈子,哪怕这一辈子很短很短,哪怕……哪怕到不了明天。”
“这一点光,就值得忘了所有吗?”
“值得。”
“包括以前的家吗?”
“忘不了,也得忘。”
秦王放下按剑的手,什么话也没说,就当急匆匆来看琰的小女儿。
郑姬也当什么都没发生,继续做着贤妾慈母孝媳。
后来灭韩,郑姬没闹过一回,韩安被押到咸阳时,才求秦王赐兄妹一见。
若是胡姬有郑姬一半明白,也不会落得秦王嫌恶,生生把好事都变成坏事。
也好,也好,如此也好,难得凑个齐全。
左宫下首是林胡公主胡姬,为林胡复国而委身于秦。
每一个女人背后都是一张网,网中势力错综复杂。
这是身为王者的必然,他看透也坦然接受,只是李斯的故事在心里轰然炸开一个窟窿。
原来作为一个人,还是会有那么一刻,渴望纯粹,渴望眼神交汇时的心花绽放。
走过余下三宫,安陵得了协理后宫的权,郑姬为侄儿子婴求了扶苏伴读,琰依旧闭门不见。
自被华阳太后毁容,琰就自锁苕华宫。
“你……你……你要是进来,我……我……我死了算了。”
颤巍巍的声音里能听出泪花,秦王不再叩门,站在宫门外失了好久的神。
雪花落入衣领,他打个冷战转身,苍白雪色里,深深浅浅一串脚印。
脚印尽头,风雪呜咽,甘泉宫空空寂寂。
炉火映照着太后斑白的鬓发,厚厚的衾被包裹着一副几近干枯的躯体。
秦王记忆中的母亲不是这个样子,她才过半百,就算岁月无情也不应苍老至此。
床畔,殷奴在教女儿做针线,母亲绣着白乌拣寒枝,女儿描着残月在海天。
一针一针复一针,似没有尽头,就像甘泉宫的日子,一年一年又一年,一成不变。
庆都绣好一眉弯月,却不知该怎么绣海浪,正待问母亲,父亲高大的身影映入眼帘。
她欣喜地望着父亲,又回头看母亲,只见母亲怔在那里,眼角蕴了一滴映着火光的泪。
殷奴十三年前被秦王斥退,半年后诞下一位公主,恰逢秦国攻克了赵国的龍城、孤城和慶都,秦王就赐名庆都。
此后,秦王对她母女再无过问。太后被幽闭在雍门,她也一同被幽禁,太后复居甘泉宫,她也就复位为甘泉宫女官。
十几年来,她一直都只是太后的侍女,没有名分。莫说承宠,就是秦王的面,她也甚少能见。只是庆都,逢着宫中宴会祭祀,能见到父亲,也不过是一年一次。
殷奴敛了惊惶喜悲,轻声去唤榻上安睡的人:“太后,陛下来了。”
太后似已沉入深梦,宫殿里安静得只有火苗窸窣的声音。
秦王放柔脚步走近母亲,一步一步,脚下似有千钧。
他还记得十年前那一幕。
他下令处死两个弟弟,母亲牵衣痛哭,跪地叩头,叩得头破血流。
母亲真的老了,青丝换了白发,皱纹堆在眼角,满面深皱也掩不住额头那一道伤疤。
十年了,他一直都不肯原谅她。
将母亲迎回甘泉宫,也不过是做给天下人看的摆设。
心里的疙瘩始终未曾解开,如今她垂垂老矣不复容华妖冶,他才忽然心疼起来。
“儿子……看你来了。”
太后紧闭着双眼,她多想看看儿子,今日是他三十一岁生辰,他长成什么样了?
可是……她另外两个孩子,被这个冷血魔鬼将摔成了两团模糊的血肉。
那是嫪毐的孽种,也是她的亲生骨肉,手心手背,她的正儿为何这么残忍?!
谁也不肯先原谅谁,时光在风雪里静静沉默。
殷奴轻轻哼起一支歌,那曾是母亲哄孩儿入睡的歌谣。
日薄西山,月出东川
北辰在天,南湖星转
吁嗟蝉兮,何鸣此间
使我乳儿,不能成眠
蝉兮蝉兮,无鸣此间
吾有乳儿,何宁何安
秦王终于不能自禁,跪下身握住母亲的手。
一滴泪沁出眼角,沿着皱纹斑驳的脸缓缓滑落。
“母亲……”
母亲用干枯的手指抚摸着儿子的脸,那硬朗的棱角,刀裁的眉峰,挺拔的鼻梁,浓密的胡须……
“正儿,正儿……都长这么大了。”
“母亲……儿子灭了赵国,我们回家看看,好吗?回邯郸,看看外祖父、外祖母、舅公、舅母,还有……”
后面的话母亲没有听见,她喃喃重复着一句话。
赵国……
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