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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天水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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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不韦,自然也是心有不甘。

一则嗜权之人失权如同丧命,二则不知秦王一意孤行,是在乱秦,还是强秦?

辅国之臣的恋恋不舍寄托在给秦王的回书里。

“萤烛微光若还可用,朽骨化尽不敢长辞。老臣去了,我王珍重。”

大意是后世所说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秦王心中融融一暖,仲父生父一时难以分辨。

这份好感很快被文信侯的门客消耗殆尽。

当事人知晓进退无用,管不住底下人白搭,又或许吕不韦有意不想管。

长信侯与文信侯争权,这些人的唾沫全赏给了嫪毐,嫪毐没了,秦王就得全部接下。

挨骂,是秦王亲政以来练就的第二项本领。

不能不看,看又心烦,所以只能将涵养修炼至最高一段。

七国骂人方法各不相同,秦王有幸全部领略一遍。

“扔!全都扔出去!”

“哎!”

赵高抱起一座“山”跑出去又跑回来,问:“扔出去会淋雨,王上您看……”

秦王白眼一翻,雷霆劈过的脸露出一个笑颜。

嫪毐之乱时徒手搬缸堵门的这个隶臣,在论功行赏时因家世和才学得了秦王青眼。

男人高高壮壮正常,男人心思细腻也正常,然而赵高,虎背熊腰玲珑心,高额广眉拈花手。

论气力,能高山驭车;论仔细,会蝇腿描字;论学识,律法精熟,一部行走的秦律活典。

这个人放中车府赶车太委屈,秦王就调到身边,办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太后俩儿子摔成肉饼。

秦王跟赵高还有一层说没有又有说有也相当于没有的关系:他俩爷爷的爷爷是同一个人——秦惠文王。

那段日子,秦王与本家宗族亲戚的感情格外深厚,因为宗族大臣是他夺回王权的主力。

秦王的爷爷给他留了十来个伯伯和十来个叔叔,这些叔伯对吕不韦的恨比天还高。

“自吕不韦主政以来,这秦国朝堂就成了六国士子的天下。”

“二十级爵位,十七级以上有几个秦人?!”

“秦人抛头颅洒热血,全给外来客加官进爵了!什么道理?!”

“郑国修渠虽然坏事变了好事,可是韩国能派一个郑国,其他五国指不定派了多少人呢?!”

叔叔伯伯小姑大爷们一唠叨,秦王对客卿的反感达到顶点。

扔!扔出去!文信侯门客为主,六国客卿为辅,全都扔出去!

这就是后来闻名于世的逐客令。

幸亏秦王有奏疏必读的习惯,哪怕是被骂得狗血淋头也不漏一卷。

赵高抑扬顿挫读完《谏逐客书》,秦王沉默很久,然后狠狠摔了自己一巴掌。

“今逐客以资敌国,损民以益仇,内自虚而外树怨於诸侯,求国之无危,不可得也。”

客不负秦,秦无客不强,逐客必弱,这是李斯谏书的主旨。

一卷谏逐客书让秦王识得李斯才华,一朝废逐客令也让李斯见得秦王气魄。

“臣是天下之臣,王是天下之王,秦是天下之秦!”

渭水汤汤,鹰击长空,秦王的目光从一国朝堂转至天下大局。

“秦即天下,天下即秦。”

八字豪言传遍四海,十方贤士尽入秦廷。

尉缭自大梁而来,姚贾自邯郸而往,顿弱自寿春而西,楚人李斯升居中枢之侧。

秦王幕僚至此齐备,布衣客佐策帝王业,六国士剑指六国君。

眼界放开,鸡毛小事就可以商量,比如做个孝子,迎母亲回咸阳。

有些事可以不计较,但有些事不得不计较。

苕华宫紫藤成桥,老人在午阳下昏昏沉睡,微风动白发,落花满衣裳。

花下,扶苏与清河追追赶赶,欢快得像枝头花骨朵儿。

秦王已许久不来,因为咸阳宫里有了新的幕僚。

今日踏花来访,要问的自然是不能为臣下所知的事。

这些年他们维持默契:秦王不问,老人不言,秦王若问,话藏一半。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为之奈何?”

“彼虫之足,彼虎之翼。”

“虎翼之中,仍有蚊蝇之喧。”

老人还没回答,乱跑乱撞的清河啪地踩上一只千足蜈蚣。

秦王目睹了蜈蚣的死亡:半残时千足齐舞,死透后再无动静。

不,不能。

吕不韦有奠基之力,有立君之功,万一他真是……弑父?

修竹娟娟静,林道幽幽深。

一连多日秦王都在竹下散着剪不断理还乱,这片竹林是清河公主的地界。

一入此地就与哭闹永别,故而侍女们都知晓,要哄公主就带她来竹楼。

几个浣衣侍女在河畔洗衣裳,女人聚首免不了东家长西家短。

“清河公主可真是好命,沾着琰美人的光就能一辈子尊贵。”

“是啊,听说,她娘还是不告而嫁呢。”

“不告而嫁,那不是私奔吗?!”

“原来是私生女!野麻雀变金凤凰了?!”

“王上连私生女都不嫌弃,可见是有多爱琰美人啊!”

浣衣宫女深羡苕华宫主,一国之主却深觉奇耻大辱:他竟然收养了一个本该摔死的野种。

他循着竹径登楼,眼目所见是一颗倒着长的白菜:白衣绿裙碧丝绦,鹿眼藕臂羊角辫。

她四岁,迥异于秦王的亲生儿女,皮糙肉厚禁摔,摔锅揭瓦都敢。

跟公鸡打过架,跟白鹤斗过武,跟禁苑所有飞禽走兽都交情匪浅。

今日,她终于干了一件风雅事——折竹枝。

折了竹枝堆成圆,一圈又一圈,一层又一层,后来秦王看明白了,她在搭巢。

巢,对,鸟巢,一面竹席两面竹栏,她就在犄角旮旯里搭雀巢。

做巢不是最终目的,最终目的是把自己变成一只竹雀。

她学着雀儿往巢里一蹲,很满意,然后跑来拽他衣角,大概想让他跟她一块进巢里蹲。

秦王伫立如山,思考着要不要一脚将她踹下楼。

野种都该摔死,他同母弟弟如此,这个非婚之女亦当如是。

抬脚,凌空,落地,一步;再抬脚,再凌空,再落地,两步……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他步至凌乱丑陋的鸟巢前,能看见竹栏外的石板。

小脑瓜撞上石板迸出雪浆红血的画面一定很好看,他抬脚,凌空,顿住——

等等,他对养女的身世尚且如此介意,父王对他的身世——

若身世有半点问题,王位就会属于成蛟。

因为他是秦王,所以,他必定是秦国王族血脉。

嫪毐你个王八蛋,想害寡人一生心病,没门!

他心结纾解放声大笑,笑惊了枝上灰雀,笑落了足下乌鞋。

这个女儿很孝顺,看见父王抬脚以为父王要脱鞋才肯进她搭的窝。

于是乎,小丫头抱鞋一拽把自己熏倒,全然不知历过一场生死劫。

清河侥幸度劫,吕不韦在劫难逃。

先是逐出咸阳,赶回河南,美其名曰“请仲父颐养天年”。

后是迁居巴蜀,等同流放,遣词凌厉辱名断情,以国之名夺功加罪。

“君何功于秦?秦封君河南,食十万户;君何亲于秦?号称仲父。”

不知吕不韦读到这封书是何等心情。

他一手调教的秦王,每句话都往他心上插刀。

“子异,政儿比你厉害。我也算对得起你了,哥哥来了,你备桌酒肉给我接风吧!”

那一夜天与水相映,那一句“仲父无可替代”。

可怜吕不韦机关算尽,可怜文信侯老来重情,可怜这一段无关血脉的缘分全都是烟云。

没有父子,只有君臣,君不言臣死,臣已知君心。

书至当夜,乱世豪杰毒酒入喉,以血性成全秦王的帝者之路。

尘埃落定,去者已往去处来,来者该往来处去。

城外古道,深秋时节,霜林醉叶,满目相思血。

尉缭道一声“愿师父此去,再无人世烦忧”。

秦王道一声平安,埋怨不肯助本王成就大业,只管躲懒!

琰抱着清河不撒手,一大一小哭得梨花带雨昏天黑地不肯休。

“先生,留下清儿吧。”

“自家孙女,老朽还是自己养。”

“她也是我的孩子,我会好好待她。”

“她天性随我,草木之心住不得金玉之屋。宫台虽好,是枷锁,却不是家。”

琰怔住,她生来就是父兄的棋子,纵然万事遂意也不过一只囚雀。

世上多少美景看不到,山川海岳都只是耳中传说。

她拂去孩子的泪,也收住自己那一串串珍珠。

“先生珍重,别让她再回来了。”

“娘!娘!娘……父王!父王!清儿要你,清儿不要走……”

清河伤心欲绝,秦王无动于衷。

这不是他的亲生女儿,他没必要怜爱,就算是亲生女儿,也不能指望他掉半滴眼泪。

“大哥!大哥!大哥!大哥救我!”

人情是何物?

一场分别,大人遵权衡知礼数,反倒是孩子的眼泪最真诚最刻骨。

妹妹说不走,哥哥就拽着不让走,父斥师责也不放。

蒙恬的手能遮断扶苏的望眼,却掩不尽妹妹的哭喊,哭声入耳,还是化作了心痛一片。

一尊孤车碾着满地红叶,缓缓消失在路的尽头。

自此一别,君在天之上,吾在水之下,天水各一方,两自不思量。

道是缘灭缘生不可说,不相见,相思相闻亦不见,再相见,人间已过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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