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九年,五月。
年前父皇感染过风疾,虽然经孙思邈医治后病体痊愈,但紧接着因了承乾、青雀的大婚他高兴得多喝了几杯,引发旧疾,不治驾崩。
“二郎,你出生的那一日,天空不但大雪肆虐,更奇的是有两条雪龙在我武功别馆的老宅上嬉戏喧闹……为了不让这件事传出去,我封了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的口。我和你母亲为了此番异像而胆颤心惊,也不知是主吉主凶,于是便不敢替你取名,而是以‘风雪严寒’为由求教于各方高人……直到长捷法师替你送来‘济世安民’之命格。”
龙者,帝王之兆也。若此事被当时的隋文帝杨坚知道,只怕我的小命早就不保。
直到父皇临终前道出一切,我才知道我的出生原来也注定着不平凡。一如当年你出生之时凤凰啸唳九天的情景,一如岳父为了你毒哑一众长孙府中仆人的情景,原来这种事在我的身上也发生过。好在那是大雪肆虐的天气,出门在外的人不多。所以,要封口的人并不多。
这也是父皇为乾儿取名承乾的原因━━承继皇业、总领乾坤。
同时这也是晋阳起兵之时,父皇首先考虑要许我太子之尊的原因。
“或许是因了你出生的不一般,再或许是你太像我,更或许是你的聪明机智在你的一众兄弟之上,我越来越喜欢你,你母亲也越来越疼你,你皇祖母更是惯纵你……是以终究养成你好弓矢、喜博戏、尚威武那诸多纨绔子弟的禀性,三天一小灾、五天一大祸。唉,在觉得你简直到了无药可救的情形下,为父不得不听从你皇祖母的话,同意你娶观音婢,走一步、看一步的好。”
那个时候,父亲认定我纨绔之极,侥幸的认为便算我出生之时有雪龙之景,只怕这番贵格之命早被我的纨绔禀性消磨得一干二净,应该不会再有颠覆天下的命。奈何,天地风云色变,形势将我李家硬是逼到了夺长安的路上。最终皇权更迭,兄弟喋血禁门,白发人送黑发人。父皇终究没能控制全局,也没有做到见招拆招。
“有时候,父皇就在想,当年晋阳起兵的时候,你不拒绝为父的建议接下我李唐太子之尊该多好,也许这样的话,便不会有后来……后来那惨痛的事实。”
是啊,该有多好。
奈何,起兵之初,我心中根本没有大义的什么江山、社稷、百姓之谈,之于你和承乾,这些东西皆入不了我的眼。那个时候,我只想着我李家一众人的脑袋和你的脑袋不再随时在隋庭的大刀下晃着,只想着报了元霸的仇,我反了隋庭便激流勇退。然后携着你和承乾从此过着不再瞻前顾后、担惊受怕的生活,而是过着平平安安、闲云野鹤的日子。
更何况,那个时候闲散惯了的我清楚的知道朝庭不适合我。再说大哥之于我亦父亦兄,我尊敬着大哥、爱戴着大哥,心中也有‘立嫡立长’的根深蒂固。
所以,我毫不犹豫的拒绝了父皇。
玄武门之后,无数个午夜梦回的日子,我也曾发出和父皇一样的感慨:如果接下太子之位该有多好。
可这世间,最公平的一件事便是没有后悔药可吃。
该来的都会来,该躲的躲不了。
后悔无济于事,唯有向前看!
“二郎,你曾经问过我,有没有用你制衡你大哥。如今,父皇可以明确的告诉你……有!因为父皇知道,无论父皇如何待你,你不会恨父皇。无论父皇如何挤压你,你不会怨父皇。无论父皇对你多少次说话不算数,你必不会到父皇面前讨要你的功劳。无论父皇有多少次冤枉你,你必不会皱一下眉头。因为父皇清楚的知道,在你的心中‘情’大于‘权’,如果你要这皇位,它早就是你的了。哪还容得建成闹出那许多的荒唐事来?为父对你有再多的打骂,却是父子的天性使然。在为父心中,从来没有将你当王爷、臣子看,一直就只将你当一个儿子在看,父子之间,本就不应该有太多像帝王将相那般的隔阂。”
病榻前,看着白发苍苍、满脸皱纹、乌黑的唇不时的翕合着的父皇,我泪湿双眼。眼中全是我很小很小的时候牵着他的手,就觉得牵住了我人生最大的保障的情景。还有我很小很小的时候骑在他的脖子上,便觉得可以看尽世间的一切同时将世间的一切都踩在脚底下的骄傲。
从来没有想到过,我威武、雄伟、在我的心中是泰山般的父亲,会有如此脆弱、不堪一击的一刻。
“创业难,守业更难……我不想我李唐辛苦打下来的江山一如前隋只历二世,我更不想辜负你母亲的临终遗言。既然你无意江山,既然我必须走‘立嫡立长’之路,那为了让建成不负我望,为父不得不用你来制衡他。与其说是制衡倒不如说是鞭策。为父要用你不停的鞭策你大哥,让他不敢出错,让他步步务求完美,只有这样他才能成为一个好皇帝。虽然后来的一切令父皇掌控不得,不知到底是你鞭策了建成还是建成鞭策了你,但……为父如今可以骄傲的去见你的母亲,告诉她,儿子我虽然管得颇有遗憾,但李唐的江山必会千秋万代。”
突厥一统、四海归心、李唐疆域空前状阔、万千民众不为生计发愁……如今的盛世也是父皇原谅我的根本。
皇权,皇权,既然选择了皇权这条路,必不可能事事求完美,总得失去些什么。
这么多年来,在痛中回忆,在痛中惊醒的父皇在得失间看了个通透。
“坐拥江山后,你们兄弟嫌隙渐生……出于私心,我宁肯相信是观音婢的贵格之命使得你们兄弟相残也不愿意承认是你的出生异像使得你们兄弟相残……我曾经侥幸的以为只要杀了观音婢再或者只要你不再爱观音婢,也许一切……直到现在我终于明白,其实无论有没有观音婢,命中注定,你就是君临天下的命。”
父皇临终前没有为自己的过往后悔,无论是之于母亲的还是之于大哥、元吉的,他都不后悔。唯一的,他只说,地下见到岳父,他会说声‘对不起’……
我的披风在初夏之风的吹拂下不停的摇摆,一如我的思绪不停的摇摆在夏风中。高大的碑化作了父母的身影,那里有他们一左一右牵着我的小手逛街的情景,那里有一个甘愿当马让我骑着,一个拿着鞭子轻轻抽打‘马儿’并说‘马儿快跑’的情景,那里还有我几乎每天罚跪,一个指着我恨不能食我肉、一个却护着我在胸前的情景……